第二卷 六王畢 第一百四十七章 軍令如山律如鐵

「鄭國先生真乃神人也。」

大梁城西,秦軍大營處,15歲的王離站在帳門外,看著東面被滾滾洪水包圍的大梁,發出了由衷的讚歎。

他奉祖父之命,來前線探望父親,順便給他送來母親縫製的夏裳。這一路上,出函谷關,過洛陽,走成皋。他經過滎陽時,正好看到數萬刑徒黔首扒開滎口岸防,讓大河水流灌入鴻溝……

「這下魏地恐成一片澤國了。」

護送王離東行的一名東郡門客如是說,還絮絮叨叨地提及當年在衛國時的見聞。

「五十多年前,那時我還是個八歲孩童,趙惠文王率大軍抵達衛國東陽,決白馬之口,以河水為前鋒,伐魏氏,結果河水大潦,從濮陽到酸棗,數萬百姓葬身魚腹,大好田園,盡為水澤。」

一邊說,這位老門客還不斷搖頭,他對王賁水攻之策不是很看好,認為儘管能傷敵,但恐怕半個魏地也已被河水侵蝕,成了廢地,這樣的廢地,拿來何用?

但等一行人抵達大梁城下時,才驚訝地發現,桀驁不馴的河水竟聽話地順著鴻溝至此,又被導入新掘開的溝渠內,只灌了大梁城,並未對周邊地區造成損害。

這一切,都是這次工程的「總設計師」鄭國的功勞……

「不愧是開鑿鄭國渠的鄭先生啊。」

王離滿心欽佩,同時捏著拳頭對帥帳內的父親道:「父親,如此一來,大梁城內恐怕已是懸釜為炊,不能下腳了,此城,指日可下啊!」

「隳百年名城,滅萬乘之國,哪那麼容易。」

王賁換下了甲胄,穿著一身常服,坐在案後,卻沒有在看大梁城的地圖,而是在翻閱軍吏遞送來的一批簡牘。

這是關於軍中存糧的數據,每看一卷,王賁的眉頭就緊一分。

王離雖出身將門,從小在祖、父熏陶下苦讀兵書,但尚且稚嫩,並不知道父親在如此大好的形勢下憂慮什麼,王賁便問了他一個問題。

「今王十八年時,汝大父奉大王命,提二十萬大軍下井陘,與趙國李牧鏖戰,相持甚久,到了十九年時,才終破邯鄲。」

「前年,燕太子丹使荊軻刺殺大王,事敗後,大王又令汝大父帥師伐燕,北上燕地千里迢迢,入冬之後更是艱難,經過數月圍困,到了去年春末,才終於攻破燕都,殺太子丹,走燕王。」

這些戰爭,都是王離的祖父,大庶長王翦名馳天下的功績,王離不知聽過多少次,又給咸陽的同齡人吹噓過多少次了。

然而,父親卻話鋒一轉,問他道:「汝可知,汝大父歸來後,說能打贏這兩仗,最該謝誰?」

「謝大王?」王離撓著頭問。

王賁起身向西方拱手:「若無大王作制明法,興兵誅暴,並信賴王氏,自然不會有破趙、殘燕之功。」

而後他卻搖了搖頭道:「但汝大父說最該謝的,是鄭國先生!」

「謝鄭先生?」

王離呆愣半響,他雖然佩服鄭國匠心獨運,將大河,這匹桀驁不馴的黃馬引導成為秦軍利刃,卻又未波及周邊城池百姓。但卻一時間沒想明白,鄭國與這兩場戰爭有何直接關聯。

王賁對這個比父親和自己都遲鈍一些的兒子有些失望,提點他道:「《吳孫子》作戰篇,速速背來。」

王離一個激靈,立刻背著手誦道:「孫子曰,凡用兵之法,馳車千駟,革車千乘,帶甲十萬,千里饋糧,則內外之費,賓客之用,膠漆之材,車甲之奉,日費千金,然後十萬之師舉矣……」

「其用戰也勝,久則鈍兵挫銳,攻城則力屈,久暴師則國用不足……」

一直背到這,他才作恍然大悟狀,激動地說道:「父親,我懂了!大父之意是,若無鄭國先生早幾年開鑿的鄭國渠,使關中為沃野,無凶年,秦國得以富強,糧食得以滿倉,就不會有足夠的糧食發往前線,支撐他打贏這兩場經年累月的破國之戰!對不對!」

王賁點了點頭,指著外面層層疊疊的營帳,在期間忙碌生活的十餘萬之眾道:「由我做主帥的這場大仗,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在王賁看來,這場戰爭,決定勝負的因素已經只剩下一樣,那就是糧食。

據投降的人說,魏王魏相似乎早就做好了準備,大梁城內粟積一年,糧食是不缺的,省著點,能讓全城的人吃到入秋。所以儘管水漫城池,但魏王仍在苦撐,魏國唯一的指望,便是城外的秦軍糧草不濟,再也圍不下去……

這希望雖然渺茫,但不是沒可能,作為主將,王賁很清楚,雖然修建了鄭國渠後,關中幾乎年年大豐。但近三年用兵次數太多,仗打得太遠太大,就算是關中沃野的糧食,也有些難以供應上。

「都怪燕太子丹。」

王賁繼承了他父親的「穩」,是個喜歡按部就班出招的將領,不喜歡計畫被打亂。

「若無荊軻行刺一事,本該是先滅魏,再徐徐圖燕的。結果次序全變了,父親伐燕一戰,因為燕境太遠,光從關中運糧已經不夠,半年下來,幾乎耗盡了整個河東、河內、東郡的存糧,勞役也凍餓而死不少。趙地剛歸附不久,動蕩不安,征不到太多糧食,這節骨眼上,潁川郡新鄭還鬧了叛亂。」

「故而,到我主持的伐魏之戰時,只能靠南陽、三川之糧供給,大軍、戍卒十餘萬人吃馬嚼,兩個月下來,已經所剩不多。」

關中的糧食依然在源源不斷運出來,但吳孫子那句話說的好啊,「國之貧於師者遠輸,遠輸則百姓貧。」關中離大梁實在是遠了點,三石米送到來,可能吃的只剩下一石了,最後的結果是:「百姓之費,十去其七;公家之費,破車罷馬」。

秦國可不能在這場仗里把老底子耗盡,在王賁眼裡,他這所謂的主將,其實只是一踵軍先鋒。滅魏只是餐前小菜,真正的浩大宴饗,還在後面。

楚國,那必須慢火細烹才能食用的肥美熊掌,得由他父親王翦親自去收尾呢……

所以,為了解決糧食問題,減輕關中出糧的壓力,王賁想了兩個法子。

第一個,就是讓楊端和、羌瘣率領偏師去進攻濟陽、陶丘、睢陽,一來可以拔除魏國的這些大城市,二來,也可以讓主戰部隊分地就食,減輕負擔。

第二個,則是讓來自南陽、南郡的雜牌軍們攻略鄰近各縣。等那些火線上任的縣尉、游徼控制縣鄉後,王賁就發出將令,要他們火速在當地搜糧,送到大梁城下來!

縣城六千石,大鄉兩千石,小鄉千石!

「正合了兵法所說的,取用於國,因糧於敵,故軍食可足也。」王離這下完全明白了,父親的這一手布置,是想讓那些本屬於魏國的縣鄉,源源不斷地向大梁城輸糧,好讓大軍撐到城破的那天。

王賁點了點頭:「若能得十萬石,便足夠大軍一月之用。」

但王離又有些擔心:「但魏地也剛剛經過戰亂,夏收還未到,我來的時候,菽、麥均未成熟,只怕各縣鄉搜不到太多糧食。」

還有句話他沒說,若是強行搜糧,當地魏人沒吃的又該如何是好?

「總會有的。」

王賁眼神冰冷似鐵,看著帳外,淡淡地說道:「軍令如山律如鐵,此事,諸縣、鄉駐軍就算將當地地皮刮一層,也必須完成!要麼押送糧食來繳,要麼,就提著人頭來見我罷!」

……

「軍令是什麼?」

百餘里外的陽武縣戶牖鄉,黑夫也在思考這個問題。

軍令就是不管你高興不高興開心不開心,一旦下達,就必須完成的任務。

在秦國,律令如鐵,守法守職之吏有不行王法者,罪死不赦,刑及三族。

軍中,將令亦如王法……下級對於上級的命令,不允許質疑,只有無條件的服從。

將軍命你克敵,攻之則必克,不克則死,或戰死於陣上,或死於軍法官之手,順便把你同什同伍的人一起坑進去。

將軍命你守城,守之則必守,不守則死,或戰死於城頭,或死於戰後審判,留下一個「軍賊」的名聲,殃及家人。

搜糧亦然,這就是黑夫來此地做游徼的主要任務。

軍令要求上繳兩千石糧食,你卻只交了一千石,然後硬著脖子說不應該對當地民眾太苛刻以免他們造反云云。軍法官點了點頭表示你真是深思熟慮,但歸根結底,你沒有完成任務,違令,罪當重罰,脫下冠帶,去加入挖溝渠的刑徒大軍吧。

軍令要求上繳兩千石糧食,指明要五穀,你卻只交了一千石陳年穀子,其餘都是魚乾葛根粉。或許你會笑著說這些東西更營養,但在軍法官眼裡,這就跟要求百人斬首三十三級,你卻夾帶了三個婦孺首級一樣,算偷奸耍滑,不僅違令,還犯了「不直」罪,罰的更重。

有功於前,有敗於後,不為損刑。有善於前,有過於後,不為虧法。

即便你違令有隱情,也不影響對你判刑,這就是秦軍的規矩。

黑夫總結之後,發現最容易完成任務的,是凡事謹遵上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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