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入相 第29章 政本初心,從民所欲

太陽升起來了,射進大殿的第一束陽光,照在了徐平的臉上。

徐平眯眼迎著陽光發了一會呆,好像看見了這個天下的光明。心有所感,微一轉頭看殿上坐著的趙禎,正在看著自己。與自己目光相交,趙禎微笑著點了點頭。

忽然間徐平想起了自己中進士的時候,唱名的那一刻,記不清趙禎當時是不是也是這樣的表情,這樣的動作。徐平偷偷向趙禎回送了一個微笑,這是他們的默契。

徐平來到這個世界,踏踏實實,勤勤懇懇,建功立業。他跟趙禎其實並沒有太多的私下交往,少年的時候兩人還有時候在一起聚一聚,長大了,各有各的生活。

趙禎和徐平的君臣關係,就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很多事情心照不宣而已。在覺醒自己的文明意識,真正胸懷天下之前,碰到今天這個自己講理政的關鍵時刻,陽光照過來重現當日唱名時的場景,內心一定會長出一口氣。這樣一件事情,說不定就會趙禎更相信自己。

當文明在徐平的心中覺醒,胸懷天下,這就是徐平和趙禎之間的一個小玩笑。就跟大家碰面,說今天我出門聽見喜鵲叫,你也聽見了,真有意思。現在徐平跟趙禎只有身份地位的區別,脫下了這身公服,大家都還是個俗人,該一起喝酒一起喝酒,該一起吃肉一起吃肉。沒這個興趣,大家各自回家過自己的小日子。穿著公服犯了錯,誰犯錯處理誰。自己犯錯,趙禎貶自己的官,趙禎犯錯,自己把趙禎流放,讓他一個人反省去。

五代皇帝更換稀鬆平常,一言不合殺皇帝全家是家常便飯。皇帝想明白了,寧願一個人呆著反省,也不想被殺全家,這種意識反而在地位最高的皇帝身上先產生出來。於是他們寧願,把政權的把持者,從一群拿著刀的武將換成這麼一群士大夫。這是統治者的自然反應,皇帝的位子甩不掉,先弄得安全點。

這就是公天下,來自於祖先文明傳承中,該如何在政權中擺正自己的位置。

政就是正,自己的位置擺正了,施政自然也就順暢了。

儒之稱為學,不稱家,因為只是對過去文明的記述。後面加進典籍來的,都是在天下未成的時候,治理者從過去的文明興衰中找辦法,學著他們的辦法一點一點試,慢慢修天下之德的過程。儒在官不在民,就是這個意思。不是當了官就是儒了,而是來學了,才是儒了。儒生之類的稱呼,是指準備進入這個隊伍中來的人。

學祖先的理政怎麼學?從哪裡開始?大學之道,在明明德,文明的世界裡說話就是這麼簡單明白,不帶修飾,也不含任何褒貶和愛憎。沒有明德,就是沒有胸懷天下,還有困惑,要解惑。讀經典的過程不是從裡面學施政的理論,那裡面沒有,只是在明德。

當你最終無惑,在精神上認識到了,周圍的人跟你沒有不同,他們做出任何選擇都無關對錯。做出跟你不同的選擇並無品德好壞、聰明愚蠢的區別的時候,人與人之間在精神上毫無高下之分,這就是明德。明德,自然就進入了祖先留下來的精神文明世界。

來到了精神文明世界,從典籍里自然而然就看見了祖先留下來的文明,看見了天下的興衰。胸懷天下,指的就是思想從個人中解脫出來,找到了跟自己有同樣精神文明傳承的人。在這裡面,大家跟祖先一樣,沒有什麼高下之別,思想上沒有爭。

明德,則典籍記載的文明興亡一眼可見,不會再去討論記載的這句話是什麼意思,那句話是什麼意思。問別人是解惑,別人是替祖先在向你解釋。在精神上他不比你高,因為知道的只是祖先在靈魂里留下來的文明記憶,沒有比你多,也沒有比你少。

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就是一句感慨,自己努力一輩子也沒比別人強。學通了發現原來人在精神領域沒有一丁點的高下差別,反而是在術上有你懂我不懂。明德的學儒之人不會岐視百工和農民,反而會尊敬,他們有自己所不能通的知識,自己卻沒有他們不懂的知識,只是人家沒在這上面用功,沒有通而已。

明德,就看見了自己祖先文明的起源。

天地分,人生,不是說人是由天地生出來的,而是祖先們認識到自己是人,聚到一起凝聚文明,起點就是天和地。那些典籍,就是演示在面前的神話故事。

文明的起點,祖先聚到一起,決定組建一個大家庭。他們指頭上為父,稱天,指腳下為母,稱地,這一群人就是天地之子。各人的小家從屬於大家,大家照顧小家。

這個天地文明的政治,一切都是圍繞在怎麼維持這個家,理政就是持大家。

政本初心,就是執政者,要找到每個文明發展的關鍵節點,那個時候讓文明維持住大家庭不散的最重要的原則是什麼。一切制度和施政皆可變,這些關鍵原則非生死關頭不改。

人的靈魂有兩部分,一部分是屬於自己的,一部分來自於文明的傳承。文明的傳承是靈魂的種子,在這個傳承上形成各種各樣的性情,各種各樣的態度。

人超脫了自己後天附著在靈魂種子上的性情,在精神上就進入了祖先所留下來的文明世界。精神世界是由當初文明形成時指父為天的天,和指地為母的地所形成的,後來這個文明內的人一直在這個原則下處理內部事務,漫長的時間形成了自己的傳承記憶。

文明不絕,這個維持大家庭不破的精神世界就不滅,政治一直在這個天地進行,是一個有別於現實世界的地方。宗教文明中,這就是宗教的神廟。而天地文明中,這一群人的祖先只相信自己人,要神他們就自己當神,要鬼他們自己當鬼,一切都由自己來決定。

進入了這個精神天地的文明世界,就學會了文明的語言。因為進入這個世界的人,都是徹底無私,覺醒了文明記憶的人,典籍裡帶著私的記載,文明語言里的感情,都被從這個世界裡去除了。文明世界裡的講話簡單直接,不含善惡褒貶,一聽就懂,這叫無惑。

徐平來這個世界是捏著鼻子在讀聖賢書。因為他前世一個偉人說過,如果我們也到了自己沒法統治或者遇到難處了,也要把孔子請回來,說明你也快完了。前世聽不懂,進了這個世界一聽就懂。這就是在說一句大白話,小康時代不能用別的辦法達成治世,就不得不放棄從外面學來的辦法,重新去尋找祖先留下的辦法。他覺得試試不用祖先傳下來的一套舊規矩,能夠更快地跑步進入大同社會,或者是為了聚內而對外。

他的時間不夠了,試不出來這個辦法的結果,只能把任務留給後人。

政治去除了迷霧,就看清了在幹什麼。徐平進行軍改,用士大夫參軍,就是學了前世那個偉人的辦法。武德充沛,用武德補文德,文德充沛,用文德補武德。政治只要留住了祖宗文明形成時的原則,制度和施政一切可改,隨民心所欲。

後來隨著生力發展和人的慾望的發展,越來越不能實現相對滿足,內爭外爭不斷,這個天地之大家也到了難以維持的地步。經過了漫長的動蕩,最終他們還是決定重新走到一起來,像祖先一樣生活。指出來的父和母不能解決紛爭,他們決定一部分人去扮父親,一部分人去扮母親,自己來代替父親和母親做決定,來維持住這個家。

一部分進入政權的象徵,最初的明堂,後來的朝廷、衙署之類,扮演父親。剩餘的人在政權治理下生活,以自己的心代母,來查父親的施政。

政治嚴肅嗎?政治一點都不嚴肅。天地文明面臨天地不得不分的時候,用了一個孩子們一群去扮演父親,一群去扮演母親的辦法,來維持自己政權家的凝聚力。只要在這個文明內尋找凝聚力,循著歷史一步一步形成政權向心力的軌跡,一直用扮演的方法施政。

穿公服是扮,治國理政是演,去除了自己的私心,大家各自在天下扮演父親和母親兩個角色。官員要穿公服,因為他們不能真絕自己的欲,脫了公服還有生活。官員穿上公服之後的威嚴,來自於扮演的父親的角色,就是父嚴。穿上了公服,還做自己,有扮而無演就叫裝。你在這裡裝,沒有人理你。不能進入這個人群的政權內部的人,就是吏。

此時文德殿里,其實就是一群人穿上公服,各有各的位子,一本正經地扮演著父親的角色。只有自己也有了這個意識,才能真正認識到他們在幹什麼。

這個過程,其實跟宗教文明非常相似。如果文明需要神才能治理,他們就自己來做這個神,要鬼才能讓神跟人相通,他們就自己來做鬼。

徐平在這裡一人壓眾人,要一道德,不是因為他聰明,也不是因為他能幹,到了這個層次那些評價就沒有用了。美醜、高矮、胖瘦、智蠢等等,只是祖先在文明形成的時期來形容身邊人的,沒有任何高低貴賤的分別。後來有區別了,是文明消散,這些區別跟滿足自己多少慾望掛上了鉤。徐平靠的,是那多出來的一千年,包括殿里的這一群人,傳給後人的精神財富。一道德這幫人已經完成了,徐平只是穿越千年而來,把這個結果告訴他們。

尋到了天地初心,則政治就是那麼一回事。政權要民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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