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入相 第28章 文明世界才有德

此時站在對面的呂夷簡心有所感,上前幾步,拱手道:「敢問宰相,何以修德?」

徐平拱手:「回相公,修德此二字,已道盡天下之德何所來也。」

「天下崩,德散於天地間,散之於天下之民。崩散之德何在?在人心耳。人心化而為外,一為待客之禮,二為待客之語。問禮而知仁義,問語而得文言。知仁義則知政,曉文言則知德。德已散,欲復起必修之。」

文明的死亡和退化是怎麼一回事呢?文明的載體政權死亡,文明的思想慢慢消散,文明的靈魂一段時間還附著在曾經這個文明天下的傳承人身上。表現就是從古時候傳下來的待客之禮,從古時候傳下來的文明語言。

文明是由人的向心力生成的,共有這個文明的天下人,使用著一套大家公認的禮儀制度,說著一種大家都能聽懂的語言。不如此,大家無法在這個天下交流。

天下亡了,天下人還在,這一套共通的東西由每個人保存。隨著外部條件的變化,每個人都在修改著來適應自己。傳承而來的共同的東西越來越少,人與人相互交流所使用的禮儀和語言不斷變化,這就是由文明而變俗世的過程。

文言是什麼?文言就是文明的語言,是天下之人來相互交流的。徐平前世把文言解作書面語,意思其實簡單直白,文明已經只存在了紙面上,而在現實世界中消失了。

當文明只留下了記憶,祖先的故事就成了神話。只留下神話,文明就真沒了。

什麼是文明?文明就是同化。大家聚到一起,說一樣的話,有同樣的習慣,各自過著各自的生活。文字是文明的語言寫出來的載體,文明消散後化作一個一個詞語,一個一個成語,被後人所使用著,根據時代需要賦予其新的意思。

大家都爭先恐後地使用一樣的文字,人與人之間使用同一套禮儀,就代表了文明強大的向心力,天下的治世。都喜歡與別人不一樣,就表示著文明在死亡。喜歡使用另外一種文明的文字,另一種文明的語言,就表示著對自己文明的否定,對另一種文明的嚮往。

文明來自於人心,所以政權硬逼是逼不出來的,最後只能從人之外來借一種東西。

秦始皇統一六國後,不去爭取六國的民心,而是強行用秦律來統一治下人民。所以法家在文明這高度上,是不講繼承,不要前一個文明,強行再造一個文明出來。

秦國如果不亂,沒有漢朝出現,可不可能?當然可能。文明的生成有兩途,一種是王道,一種是霸道。王道就是王化,讓人從心裡認同,霸道不管你同意還是不同意,就是大家要一樣。最終霸道文明形成,政權的向心力大多來自於天或者神,成為宗教文明。

人類歷史上出現過三種文明,即上古三世和周朝的儒家文明,漢朝雜王霸兩道而用之的漢文明,還有一種宗教文明。明白了漢朝是漢天下,有漢文明,就明白了漢宣帝所說的那一句「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奈何純任德教,用周政乎?」到底是什麼樣的意思。不是漢宣帝這個人實誠,把統治者不能說的心裡話說出來了,而是他就是說了一句大白話。漢天下是借了周天下的德,但又不一樣,純用德教化,用周朝的施政方法,漢天下的制度就立不住了,無法讓天下歸心。他說出來,大家也都明白,不含個人的意義。

當文明消失,大家都變成了俗人,把文明當成一種虛假,那麼先人典籍中關於文明的記述,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寫滿了虛偽。俗人理解不了文明人的想法,強行用俗人的想法去解經典,就只能用虛假來解釋。俗跟人的智商、品德沒有關係,天下亡了,文明消失了,每個人都只能做俗人,想做文明人你也做不來。沒有文明就沒有文化,文明消失天下必然成為文化荒漠。後人用記憶中的文明語言所稱的文化人,跟真正的文化沒有關係,所以讓假的文化人來解釋先人經典,他只能夠告訴你,字看明白了,說的意思都是假的。

儒家文明形成需要天時地利,即一塊資源富足的土地,大家相互合作比互相爭奪更加有利於生存。其間夾雜著戰爭殺戮,但還是以求同存異互相合作為主流。

條件合適,儒家文明會再現。徐平前世的美國,其實就是重複著周文明以及其延續漢文明的道路。那塊土地相對獨立,沒有其他強勢的文明威脅,大家可以合作為主流來進行相互之間的同化。而外部的壓力過大,宗教文明也會再現。

文明可以長存,國家不能長存。隨著文明崛起,國家會被文明或用霸道,或用王道進行同化。不想要變成別的人,就只能撿起來自己的文明,哪怕捏著鼻子也得做。

徐平一個俗人穿越到了文明世界,要建立長久存在的文明,只有兩個辦法。一個是為這個文明修德,讓其煥發新生,要麼用霸道,讓這文明變成一個屬於自己的宗教文明。

天都山下他為什麼感受到了文明,因為岳飛之死太過蹊蹺。罪人很明白,早已經被後人鑄為鐵像長跪在了岳飛墓前。秦檜、張俊,一文一武,掌天下大權。還有一個沒有跪在那裡的,就是皇帝趙構。因為天下要讓人歸心,皇帝的錯要由大臣來代,趙構不能跪。

如果在前世,他作為一個俗人,出於對岳飛的敬仰,到了岳王墓前,會對墓前的那幾個罪人狠狠地踹兩腳。回到家裡,到網上把沒有跪的趙構罵上一通,這事也就過去了。

俗人不需要用文明人的邏輯思考問題,但他不行。這個世界文明還在,作為大臣,他要在這個文明世界生活、施政,要遵循文明的邏輯。他必須從文明的高度上,找出岳飛之死文明上的缺陷。當他最後想通,也就看見了天下,想通了道德仁義,俗人成為了文明人。

從文明的角度看岳飛之死,就是宋朝缺德,缺大德,缺德太大了。

文明的語言沒有感情的色彩,沒有褒貶、愛憎,只是一種客觀敘述。後人把這些沒有感情色彩的詞語,變成了帶有感情色彩,是在文明滅亡之後,對逝去的文明的一種惋惜或者暢快。是俗人在失去了文明之後,用文明語言的遺存表達自己的情緒。

當在文明的語言完全去除了自己的感情色彩,找到了文明世界的述說事情的方法,就摸到了文明的脈博。這就是禮失求之於野,文明的語言不再存在,從詞語和成語中去尋找文明的邏輯,來重建文明可以的原因。

徐平前世來自於一個武德充沛的時代,來到這個武德幾乎消亡的文明世界,事關自己生死的時候,終於理解了德,看見了天下。

德在人心。前世的人民解放軍在人民心中的地位,那種認同感,就是武德。這種德是人民自發產生的,硬逼著人民承認不可能得到的,只能由政權且修且行。

天下之德,就是人民對政權的制度,和制度執行的認同感。

感受到了文明,明白了文明的語言不帶感情色彩,就看見了天下的興亡。

滿口道德文章,一肚子男盜女娼,徐平前世是一句罵人的話。但在文明的語言里,這只是一種客觀敘述,說這個政權明明沒有文明,卻假裝自己有文明。

說這個制度立得失德,執行的時候缺德,不是表達感情,只是在敘述。道德是最公正的評價,完全來自於人的內心,不在宣傳,也不在表現。

文明政權失德不需要解釋,而是要去修,把失去的德修回來。你解釋一千遍,砍得人頭滾滾,也獲得不了文明的認同。那樣做,不是解釋給人民聽,是解釋給天聽。

漢朝以天命而借周德,天命決定了他必須王道霸道並用,要向天解釋。最高統治者是天命之下的天之子,所以他要以孝立國。這個順序是皇帝向天孝,天下立而德生,民慕教化,把統治者對天的孝,學到了自己的家庭中來,形成了三綱五常。

統治者是代天牧民,代天行罰,在文明政權的邏輯中會出現那樣的制度,那樣的施政方法,會獲得人民的認同。漢朝人民對漢天下的忠,是對於文明的認同,對文明之上的那個天的認同。而不是政權推行三綱五常,讓人民忠於家庭,政權再借著這個勢頭騙人民來忠於自己。人民不可欺騙,也永遠不會被欺騙,以為能愚民只是政權在騙自己。漢天下之德的形成是統治者先信天命,而後人民對政權的認同也信了昭昭天命,反過來形不成德。

當天命不再存在,人民不再相信有天命了,要獲得人民對政權的認同感,就必須改變漢朝的制度。禮是政權的德散於民間,漢朝的天命不在了,三綱五常自然也就不在了。司馬光這幫人硬推三綱五常,是還沒有真正認識文明,想以禮求德。宋亡之後,之後的朝代連德也懶得求了,推三綱五常是為了假裝自己也有文明,也是天下。他們搶漢的天下,以己代漢的天命,反過來逼著百姓行漢的禮,來竊漢的德。德是人心,偷不來的,當面不敢頂嘴,千好萬好,回去罵一句,你老幾啊就能代天?沒有了對政權的認同感,大家終歸要有精神歸屬感,便開始按著血緣、地域抱團,形成了大宗族,形成了惡霸士紳為主的各方小諸侯。政權管不住了,便就開始準備天下分家,各過各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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