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遊宦天南 第54章 買馬

五月的邕州既是夏季,又是雨季,天氣悶熱而又潮濕,是最難熬的季節。

徐平已經搬到了太平寨,主持這裡的蔗糖務。一個新機構開始的事情千頭萬緒,人員的招募,各級官吏的安排,新田地的開墾,忙得不可開交。

這天上午,徐平坐在蔗糖務的長官廳里,看著手裡的信出了一會神。

信是王素寫來的,說自己一個外甥中了本科進士,指射了同提舉邕州蔗糖務的差使,托徐平關照一下。

信的語氣很平淡,說得也很簡單,與一般的同年往來書信沒什麼區別,但徐平總覺得有些沒說出來的東西在裡面。

王家是北宋一朝新崛起的大族,尤其是王旦主政多年,根深葉茂,不說現在宰執大臣很多都是從他手裡提拔起來,就是太后與皇上也看王家的人與其他人不同,很有些通家之誼的世俗情感在裡面。

這樣的一個大家族,會讓自己的親戚來邕州這個鬼地方?

更何況來人韓綜也不是平常出身,父親韓億,娶的是王素的姐姐,咸平五年進士,現以樞密直學士判大理寺。這樣的出身,來邕州幹什麼?

認真地說,同提舉邕州蔗糖務是個好差使,但邕州這個地方太差了,想當年徐平來的時候母親張三娘哭得要死要活,來這裡可是冒生命危險的。

按慣例,每年收入三萬貫以上的監務不會讓地方官兼提舉,應該由朝廷派京朝官來主持。邕州蔗糖務的規模遠超這個數字,全是因為徐平一手發展起來,看他面子才由邕州通判兼職。等他卸任,朝廷必然派新的官員來任職,與邕州地方脫開關係。那個時候,作為副職的同提舉就極有可能扶正,以邕州蔗糖務的規模,還有可能超階升遷,是仕途不錯的跳板。

可韓綜與平常寒門進士不同,他早就通過蔭補得官,中進士前已升遷為大理評事,有進士出身直接就可以做大州的通判了。他的資歷,他的出身,根本不需要來這裡鍍金,來這裡圖什麼?

他們圖個什麼呢?徐平很煩惱,自己當年要不是被審官院嚇住了,打死也不來這個鬼地方,這些大族子弟怎麼反而這麼熱衷?

不僅僅是一個韓綜,知州曹克明也已經確定幾個月後離任。因為荊南梅山蠻鬧事,他被調去任潭州知州。譚州就是後世的長沙,不過這個時候還沒有後世的繁華,周邊全是苗蠻,並不比邕州的形勢好到哪裡。

接替曹克明的是現在的宜州知州馮伸己,多帶了邕、欽、廉三州巡檢的職銜。馮伸己的父親是故去的宰相馮拯,又一個大家族出身的子弟。

與曹克明雖然也有點小矛盾,但總體上徐平與他合作還算愉快。不過他在邕州前前後後任知州十幾年,調走純屬正常。可調走一個出身不高的曹克明,換來的搭檔和副手都是出身豪門,令無根無底的徐平很失落。

在嶺南做官,想一任之後就脫身可不容易,徐平掛上了蔗糖務提舉的兼職,最少還要做一任,哪知又碰上了這種局面。

徐平很煩惱。

譚虎在外面稟報:「通判,李安仁一行已經到了,正在前廳等候!」

徐平回過神來,隨口應道:「哦,讓他們稍待,我馬上就到。」

此時徐平的待遇已經超過了知州,隨身兵士增加到了近百人,譚虎也水漲船高,加官晉爵,授本官三班借職,正式有了官身。升了官,事務也多,徐平的一應雜事幾乎都是譚虎在管,反而不如無官一身輕的高大全和孫七郎逍遙。

把手裡的信收起來,徐平嘆了口氣。官場就像一張網,自己不知覺地漸漸被粘在了這張網上。官場又是個大泥潭,呆得越久,陷得越深。

這種日子他很不喜歡,又不知道怎麼擺脫。

前面客廳里,李安仁一見到徐平從後面轉出來,眼睛發亮,急忙起身行禮:「學生見過通判,恭喜通判步步高升。」

徐平的本官已升至殿中丞,進入朝官序列。同一屆進士里,除了狀元王堯臣,徐平和改知榆次縣的文彥博同為殿中丞緊隨其後,越過了剛升為太子中允的韓琦,進入了第一梯隊。天聖五年的進士同年,前面三人隱隱已經成為領袖,只是徐平僻處天南,與同年來往不多,影響力比王堯臣和文彥博差得遠。

徐平坐下,看還有三人與李安仁站在一起,一個蠻人少年李信是見過的,其他兩人年齡也不大,卻是第一次見面。

李安仁急忙介紹:「這位李信,通判在邕州是見過的。這一位是波州知州長子李道李衙內,還是第一次出波州。」

兩人一起向徐平見禮。

李信上次吃了點苦頭,看徐平的樣子還有些怯怯的,李道則要從容得多。

李安仁又指著另一人道:「這一位是田州知州長子黃楷衙內。」

田楷一樣行禮,神情更加倨傲一些。

徐平點頭:「都一起坐吧。」

四人告罪謝過坐下。

徐平道:「這次找你們來是有事情商量,因為是做生意,叫了李安仁一起過來。你們都是本州知州最信得過的人,想來能夠做主吧?」

黃楷和李道一起點頭:「當然能!」

「直說了吧,我這裡蔗糖務新開,需要大量馬匹,田州和波州都是大州,又在要道上,事情便想托給你們。如何?」

黃楷道:「些許小事,怎麼敢勞動上官把我們叫來親自吩咐!田州到邕州的路大半已通,只要上官吩咐一聲,多少馬都能從大理販來!」

田州是大州,又在邊疆,挨著特磨道,與大理來往最方便。往年從大理販馬,一直是一路走田州,沿右江而下到邕州,另一路則走廣源州,過波州之後再分賣到各地。現在廣源州被儂存富佔據,道路不通,大多都要靠田州了。

徐平點點對頭:「那就好。」

黃楷這才小聲問道:「不知上官這裡每年要多少馬匹?」

「越多越好,不過怎麼也不能少於一千五百匹吧。」

聽徐平淡淡地說出這個數字,黃楷張大了嘴,一下怔在那裡,過了一會才道:「這——這數量有些大了,一年就要數萬貫,田州哪裡有這麼多本錢?」

徐平看看一直冷在一邊的李道:「這不還有波州嗎。」

李道先是一喜,接著神色一黯:「波州還沒有田州的本錢厚,再說還有廣源州阻路,這生意卻有些不好做。」

「本錢好說,我可以用白糖先預付給你們一些,就是不知你們能不能把這生意做下來。一兩千匹馬,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就看你們用不用心了。」

徐平的表情一直沒什麼變化,李道和黃楷兩人也拿不准他心裡是怎麼想的,尤其擔心這生意黃了徐平再去找其他路子。

兩人對視一眼,一起咬牙點了點頭:「上官答應預付本錢,這生意我們勉強就能做。再說上官開了金口,多少難處我們也不能回絕,一千五百匹就一千五百匹,總要替上官把馬趕到邕州來。」

徐平點頭,沒有說什麼,只是看著兩人。

買馬一是蔗糖務確實要用,再一個則是因為這兩年廣源州著實咄咄逼人,不得不想辦法限制一下。大理能夠賣出來的馬總是有限的,徐平這裡買了來其他地方就要減少,尤其是廣源州那裡。哪怕大理的馬能夠供應上,價錢也會抬上去,廣源州有多少沙金可以從河裡撈,哪裡能跟年年增長的白糖財富相比。

曹克明要調走了,馮伸己到底不熟悉,徐平只好暫時連右江那裡一起管了起來。現在他的本官已可與知州平起平坐,再加上提舉蔗糖務,在職務上實際已經凌駕於知州之上,並不算是擅權。

仁宗朝還是有不少通判本官高於知州的,甚至有的通判是任過知州的,職責劃分並不明確,還要看兩人的相處。

李道和黃楷被徐平看得心裡發虛,李信在一邊手足無措,氣氛一下沉悶下來,李安仁覺得有些尷尬。

突然,徐平對兩人道:「你們說得好,做著朝廷的官,就要朝廷排憂解難。放心,對於心向朝廷的人,朝廷一樣不會虧待了你們。如今邕州市價,大理馬一匹約二十貫到三十貫,今年先定一千五百匹,每兩個月五百匹。我先付你們一半的本錢,要糖要鹽還是緞匹你們自己決定。馬價兩種演算法,一種現在就定死,合馬格的統一二十五貫一匹,不管市價如何,我都按這價付錢。還有一種是隨行就市,馬到了按市價算錢,你們覺得如何?」

兩人一起道:「一切依上官吩咐!」

徐平點頭:「價錢怎麼算你們想好了沒有?能不能做得了主?」

李道和黃楷對視了一眼,俱有些猶豫。

徐平笑了笑:「現在決定不了也不要緊,可以考慮清楚再跟我說。但是,一旦定下來就不要反覆,需知朝廷做事都有規程,最忌諱婆婆媽媽!」

「上官恩典,我們明白!」

對於兩州來說最有利的自然是固定價格,不然徐平可以用手裡的馬匹操縱市價,再者販來的馬多了市價也會自然下降。不過在徐平想來,黃家和李家大多還是會選擇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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