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遊宦天南 第49章 戰後忠州

連綿的青山如同屏風一般,把這處美麗的山間壩子遮在懷裡,輕易不讓人看見她絕世的容顏。

一條條小溪順著山坡流淌下來,撲向這裡,在一座一座的小丘間纏繞,歡快地唱著歌。當你的眼光掃向那裡,追著她的腳步,一眨眼,小溪卻又調皮地消失得無影無蹤。當你失望地回過頭去,她又在不知什麼地方偷偷鑽了出來。

這是典型的石灰岩地質的山間壩子,河流匯集,卻既沒有形成湖泊,也沒有形成大河。溪水流到這裡,又從地底偷偷溜走了,如同一個匆匆的過客。

小丘之間遍布沼澤,草木極盛,人馬難行。

草木之間,零零落落地分布著一塊塊開墾出來的水田,裡面稀疏的水稻正到了收穫的季節。這是第一季稻穀收穫之後重新分櫱長出的二季稻,每畝產量稀少得以斤論。若是在江淮這些發達的地方,農人早已耕掉改種小麥,不會留著它們在地里徒耗肥力。但在這裡,卻是上天的賜福,農人的額外酬勞。

徐平是第一次到忠州,這片土地的富饒還超出了他的意料。這裡就是一個縮小了的如和縣,如和縣有的東西這裡幾乎全有,只是規模小許多罷了。而且這裡地處上游,雖然沒有大河流出去,地下河卻四通八達,大多數年景都沒有水澇,沒了如和那裡最可怕的天災。

守著這麼好的地方,黃家老實把附近好好治理一下,也能過上殷實日子,實在想不通為什麼那麼喜歡打打殺殺。結果近在眼前的肥沃土地只開墾出來了十之一二,跑出去搶掠失敗一次就人口星散,不知什麼時候才能恢複。

昨天曹知州攻破這裡並沒有留下什麼痕迹,一切都顯得安祥而寧靜,一如這裡千百年來的樣子。

徐平帶著譚虎和隨身兵士進了忠州城寨,早有曹克明的親兵過來接住,直接引到州衙里去。

忠州唐時屬籠州羅籠縣,入宋廢籠州,以原籠州地設忠州、羅陽等土州縣,歷史並不長。所謂州衙不過是黃家的大宅子,並不按此時州衙的形制。

到了大廳,與曹知州見過了禮,兩人分別坐了,兵士端上茶來。

徐平心中疑惑甚多,忍不住問道:「知州,忠州這裡怎麼回事?黃從富沒有從裡面接應嗎?怎麼讓黃從貴跑了?」

曹克明搖了搖頭:「要什麼接應?我大軍到了這裡,還沒擺開陣勢,裡面就打開城門降了。進入城寨才知道,我才行到半路,黃從貴就卷了庫里財寶跑路,聽說是去了遷隆寨。正要與你商量,怎麼從遷隆寨把人要回來。如果他們拒不從命,反正大軍已出,乾脆把那裡也平了!」

平遷隆寨?徐平心裡苦笑。曹知州這是打上興頭了,說著簡單,幹起來談何容易?忠州離如和不過一日程,拖得日子長了徐平也能供應糧草。遷隆寨離忠州一百多里,路上就要四五天。不用多,只要在那裡磨蹭一兩個月,整個如和縣的人力物力就全搭進去了,還耽誤了今年的榨糖季。再者說,這些土州土縣的實力都有限,打起來不難,難的是打完如何守住。留的人少了不頂用,要不了多少日子散居在山裡的蠻人就會捲土重來。留的人多了,哪怕就是每個地方留一兩百人駐守,以山裡的交通條件,糧草供應就超出了邕州的能力。

想了一會,徐平還是沒接這話茬,道:「這些容我們事後仔細商量。黃從富呢?在我面前豪言壯語,事到臨頭怎麼如此沒用?」

曹克明有些怏怏,好不容易聚起大軍,卻沒正兒八經打上一仗,就像閃了腰一樣難受。不過他也知道山裡進軍的困難,不再堅持談這話題,命令親兵道:「去把黃從富叫來,說通判到了,有話要問他。」

親兵應諾去了。

徐平又問:「他爹呢?那個黃從吉,怎麼不見他露面?」

曹克明冷哼一聲:「那個更沒用!從我進城,他就裝病賴著不出來,連見上一面都不敢,還不如他兒子呢!」

徐平的眉頭皺得越發緊了。自己怎麼找了這麼一家人?大男人,一點擔當都沒有,怪不得被兄弟輕鬆壓制了一二十年。

「不說他們父子。黃從吉的妻子是申峒知峒的女兒,有沒有在城裡?」

「被黃從貴擄走了,聽說要獻給遷隆峒知峒作見面禮。」

「這麼神奇?」

徐平懷疑自己聽錯了。段雲潔都已經成年,她母親就是再漂亮,也三十多歲的人了,這個年代沒後世那麼厲害的保養技術,再漂亮能漂亮到哪裡去?就是段雲潔正當妙齡,也沒見哪一個為她發瘋發癲。

曹克明道:「蠻人的這些習慣,我們哪裡說得上來?阿申是申知峒的女兒,申峒今年如此興旺,她女兒的身價自然水漲船高。」

徐平點了點頭,沒再說話。

這樣還說得過去,蠻酋之間的聯姻關係極其複雜,這既是勢力之間合縱連橫的媒介,也是勢力之間相互吞併的手段,並不能僅從個人的角度去看這個事情。蠻酋之間的聯姻,其廣泛不亞於宋朝的官僚士大夫,其目的則更加赤裸裸,甚至絲毫不受禮制道德的約束。

黃從富隨著親兵進來,看著地面不敢抬頭,心中羞愧欲死。想起當初在徐平面前的豪言:「只要叔父不在,忠州我們父子當然做得了主!」萬萬沒想到,機會從天上「呯」地掉到自己面前,自己伸手不但接不住,還被這天上掉下來的好事砸了個嘴啃泥。

「我扶你上馬,再送你一程。」徐平當日的話猶在耳邊縈繞,黃從富卻覺得那個機會正在離自己遠去,無力地伸出手,卻怎麼也抓不住。

徐平看著黃從富的樣子,雙腿不穩,兩手顫抖,低頭看地,一步一跌,雙肩一聳一聳的好似還在抽泣。他身上的衣衫凌亂,有的地方還露出血痕,腿彎著直也直不起來,好似受過刑的樣子。

兵士復命,站到一邊去了。

徐平把茶杯放下,平息了一下心情,盡量用自覺平和的聲音問道:「黃從富,先前我們不是說好了嗎?你是怎樣把事情弄到這步田地的?」

黃從富再也承受不住,騰地跪在地上:「上官明鑒,真不是我的錯!這次他們出去搶掠申峒,事前我根本就不知道啊!等到發現城寨里人少了很多,小的也知道必定是出了事,可問別人他們不告訴我啊!等到我終於把事情打聽清楚,知州——知州的兵馬已經快到忠州了——」

「什麼?這消息你比我知道得還晚?!」徐平的耐心幾乎耗光,實在忍不住拍了一下桌子。「我辛辛苦苦把你找到如和,跟你好話說盡,什麼都給你安排好了,到來你就是這樣做事的?」

「我——我也不想——」

徐平長呼了一口氣:「算了,這些廢話也不需要再提。說說吧,曹知州進城之前到底發生了什麼。」

「知州向這裡進軍的消息傳來,我堂——黃從貴就把我們父子抓了起來,對我們用刑。上官,我從來不知道黃從貴是如此狠毒的人,以前只是以為他不過霸道而已!他——他意然把我們父子綁在凳子上,在腿下墊木柴。上官啊,你們是不知道,那種滋味,當時我死的心都有了!」

徐平咳嗽一聲,擺擺手道:「這些細節就不用說了,挑關鍵的說。」

「是,小的遵命!」黃從富的胸膛上下起伏,顯然黃從貴的刑罰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只怕一生都忘不了,卻不知道黃從貴只是把徐平用在他身上的手段,學來在自己身上試了一下。

「黃從富在我們身上用過了刑,才告訴我們,朝廷大軍殺來,忠州是必然守不住的,他帶了錢財去投奔遷隆寨,等到與他爹匯合,再殺回來不遲。」

徐平冷笑一聲:「他想的不錯,不過只怕要到地下去找黃承祥了。」

黃從富猛地抬起頭來,兩眼放光,聲音顫抖:「上官——上官是說我叔父,他——他死了?難道他真地回不來了?」

「有什麼稀奇?黃承祥擅自發兵攻打其他州峒,視朝廷如無物,還想長命百歲嗎?這也給其他蠻酋提個醒,安分守己才有好日子過!」

說完,徐平沉默了一會。萬沒想到,根本不用自己動手腳,黃承祥就忍不住去找申峒的麻煩了。早知這樣,事前何必找黃從富這廢物?到了現在,反而像牛皮糖粘在手上,甩也不好甩脫。

黃從富跪在地上,無論如何也掩飾不住臉上的狂喜。今天受的苦楚都是值得的,以前忍辱負重的日子都是值得的!黃承祥死了,黃從貴跑了,這忠州現在還有誰,還有誰能夠坐上知州的位子?

忠州知州的位子,捨我其誰!至於阿爹根本就不用去考慮,他這一輩子早就嚇破了膽,絕不會來與自己爭。

捨我其誰!捨我其誰!——哈!哈!

等當上知州,第一件事就把妻子換了。現在那位出身太過普通,父親只是州里的提陀,家裡沒十畝地,怎麼配得上知州?聽說陀陵縣知縣的女兒長得不錯,又正當妙齡,嗯,不如娶到忠州來,與自己成雙配對。兩地相距不遠,聯起手來正好對抗今年發達起來的申峒。

前途無量,前途無量啊!

徐平和曹克明對視一眼,對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