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遊宦天南 第37章 月夜雜談

已是月底,沒有月亮,滿天的星星鋪在漆黑的天幕上,閃閃爍爍裝飾著神秘的天空。外面水塘里傳來陣陣哇鳴,一聲比一聲響,就在你好奇它們是不是要把天上的星星都震下來的時候,它們卻一下子停了,天地間突然一點聲音都沒有。草叢裡不知名的蟲子得到這空閑,歡快地叫起來,鼓聲一下子變成了悅耳的琴音,直到蛙聲再次起來,重複著這夏夜的樂曲。

嶺南的夜寧靜而祥和,吹進院子的風帶著泥土的清香,和著水裡蒸騰出來的水草的氣息,舒服得從毛孔鑽進心靈。

徐平在主位上坐下,旁邊坐著段方和黃天彪,三個僅有的朝廷命官。

譚虎帶著徐平手下的隨身兵士提個大桶,一摞大瓷碗一一擺在下面坐著的人面前,滿滿倒上一大碗冰涼的酸梅湯。

二三十個移民的小首領好奇地看著瓷碗,並不敢喝,小聲地交頭接耳。

徐平笑笑高聲道:「這一碗湯招待你們,不是要送客,是因為這裡天氣炎熱,大家勞累一天,汗都還沒有干透吧。一碗冰水,解解你們的暑氣!」

下面亂七八糟地響起一片道謝聲,一眾八閩子弟端起大碗,迫不及待地喝上一大口,紛紛滋滋地吐著涼氣,感受著那種涼到心底的感覺。

福建跟嶺南差不多的炎熱,這些人從小到大都沒嘗過冰水的滋味,喝過一口之後俱都新奇不已,互相交換著心得。

不像明清時候端茶送客,宋人的習俗是迎客上茶,送客的時候上湯,與徐平前世的習慣倒是差不多,宴席最後的湯上來,大家也就知道該走了。徐平今天反著這個規矩來,是因為冰水在這一帶實在是個稀罕物,特意招待大家。

冰是用硝石做的,最近賣糖賺了錢,徐平託人從北方運了一大批過來,先製冰水讓大家嘗嘗新鮮。這東西在東京城裡的夏天不稀奇,到處都有人家在賣,南方基本不產硝石,除了幾個特別繁華的大都市有,小地方可見不到。

這個年代硝石產量最高的是京西路,尤其是汝州一帶,冬天白花花的到處都是。京城裡有火藥作,大量收購硝石做火藥,製成兵器供給軍隊。徐平買硝石當然也是火藥,不過不是用來當兵器,而是修整田地,開闢道路。

這裡的地質不比徐平的中牟田莊,到處都是石頭,靠人力一點一點地去敲做到猴年馬月去,上火藥才是最有效率的辦法。至於造槍造炮去對付蠻人,徐平還沒那麼沒出息,跟蠻人對陣徐平的鄉兵都能做到一對二,最大的麻煩不是打不過他們,而是道路不便,打輸了向山林里一躲就再找不見人。

別說邕州管的蠻酋,就是南邊的交趾,只要交通順暢也是想打就打。大宋在西南方向最大的麻煩不是戰力不夠,而是人口太少,不足以支撐大軍。全廣南西路管下人口不過二十萬出頭,還趕不上江淮地區的一個大州。桂州作為嶺南第一大州,人口密度甚至於兩倍於嶺南重鎮廣州,又佔去一大部分,廣闊的其他地區都是離開州城沒多遠,便就是蠻荒。

喝罷冰水,下面的二三十人精神一下振作起來,興奮地看著徐平。

徐平看著眾人掃視一遍,開口問道:「你們中有沒有在嶺南有親戚的?」

七八個人站了起來道:「我們幾個有,不過都是在東路,應朝廷招募在那裡射種土地,也有好多年了。」

徐平點點頭示意他們坐下。兩廣地區漢人有兩大來源,一是中原動亂沿著嶺南故道南遷,以桂州為最。第二大來源就是主要來自福建的射耕人,梅州潮州循州三州最多。射有點類似投標的意思,官府把標的明示,列出各種條件和優惠措施,符合條件的人指射,各地墾田大多都是用這種辦法。

站在最後的一個伙子卻沒坐下,左右看了看,撓撓頭道:「我有一個表哥是在西路潯州,不過不是射種土地,他原來在那裡當廂軍,更戍的時候除了軍籍,沒回家鄉,留在那裡。」

「哦,你叫什麼名字?你表哥叫什麼名字?」徐平一下來了興趣,「他留在潯州多少年了?過得怎麼樣?」

「回上官,我叫彭叔儉,我表哥叫程齊,已經留在潯州六年了。至於過得怎麼樣,小的可說不好。不過我們都是建州人,家裡山多沒什麼地,總不至於比不過家鄉吧。」

「好,你也坐下。過了今晚,我再找你說話。」

張榮巡檢及其手下的更戍期也快到了,徐平早就打起他們主意。不管古今,還有比退役軍人更適合屯墾邊疆的。

等大家全部坐好,徐平又問:「你們來了也有些日子了,在邕州這裡過得還習慣?幹活累不累?吃住如何?就跟你們以前的日子比。」

問起這些,眾人便面面相覷,猶猶豫豫地沒人說話。

徐平知道讓他們在大庭廣眾之下說這些顧慮,說好的上面長官滿意,回去同伴們可不一定想的一樣。說些不好的,平時管著他們的人就坐在旁邊,心裡惦記上自己以後還有好日子過?

「你們不需擔心,有什麼儘管直接說,找你們來就是想聽聽你們是怎麼想的,怎麼看在邕州的日子。不用怕得罪旁邊坐著的這些人,不管你們怎麼想都與他們無關,第一次做這種事情,沒點失誤也不可能,聽了你們的話才知道以後怎麼改,怎麼把事情做好。」

徐平話說得再好聽,也沒人敢當真,一時有些冷場。

外面的青蛙鼓噪起來,喝下去的冰水涼氣散了,吹來的熱風雜著水氣,又悶又熱,使人心情愈加煩躁。

徐平笑了笑,端起茶喝了一口,把杯子放下,搖頭道:「你們不說,我可就當你們都在這裡過得慣,吃得好睡得好,天堂一般的日子。等到以後如果吃了苦頭,可不要再報怨。」

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不耐煩,站起來高聲道:「上官既然問起,我就直說。我叫宋成路,如果得罪了諸位官人,要拿捏我我就自認倒霉!」

徐平笑道:「誰敢拿捏你我就拿捏他,你怕個什麼!」

宋成路漲紅了臉,說道:「其實也沒什麼,主要是吃不慣。我們那裡人口味清淡,這裡的飯菜油重鹽重,實在難以下口!」

「原來是這樣?這怨不得別人,口味是我定的,本來想的,這些日子又要開田插秧,又要開地種甘蔗,幹得都是重活。邕州地方天氣濕熱,出汗多,油重鹽重是補充養分和水分,不要虧空了你們的身子。」

宋成路撓撓頭:「可——上官,我們真吃不慣!」

「沒事,口味的事勉強不來。這樣吧,以後你們自己開火,口味你們自己把握,想吃什麼你們就自己做什麼。至於怎麼人力怎麼排,一個月每個人算多少錢,明天我們再談,如何?」

宋成路看看四周,小聲道:「反正我這樣想,也不知別人的意思。」

徐平高聲道:「別人還有要說的沒有?沒有可就這樣定了!」

這些人平時聚在一起,什麼話不多?差不多都是一樣的想法,沒人開口。

「好,吃的事情就這樣。還有什麼?」

有人開了頭,也有了不錯的結果,氣氛便活躍起來。又有一個中年人站起來道:「小的也有件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徐平道:「痛快一點,有話直接說!」

那人道:「邕州這裡發的工錢,我們不少人都攢下來,就是不知道怎麼寄回家裡去,大家都不知道怎麼辦好。」

一般來說,城裡面維持基本的生活,成年人一天大約要二十文到三十文錢,徐平這裡環境又辛苦,活又重,除了管吃住外每人每月還發五百文錢,這個時代算是不錯的待遇。從福建路來的都是窮苦人家,平時苦日子過慣了,平時的花銷極小,這錢大多攢了下來。不過沒有匯兌業務,他們在這裡攢了錢沒地方用,家裡缺錢又花不上,不少人急得不行。

徐平想了一下才說:「這件事情我不好一下回覆你,得等回去與其他人商量,還得請示朝廷。盡量吧,爭取讓你們統一向家裡寄錢,使用飛票。不過你們得與這裡商量好,錢寄回去之後他們怎麼領,可要仔細了。」

自京城到各州,有三司管理的飛票業務,商人出城前把現錢交到三司屬下的交引鋪,領取憑證,到州之後憑票取錢,每貫收取二十文的收續費。

宋初各地有錢禁,京城尤其嚴,有一段時間嚴禁攜帶超過數量的銅錢出城。現在雖然錢禁名存實亡,帶大量銅錢旅行也不現實,朝廷都曾經有過從荊湖北路運不到五千貫錢至京城,路費花掉近兩千貫的笑話,普通人就更加不用說。更不要說宋朝錢制複雜,不同的地方有銅錢有鐵錢,各地錢監鑄錢重量質量也稍有差別,零星匯兌起來極其麻煩。

太祖時候針對飛錢曾有經明詔,各州見票必須在當天兌付成現錢,違者處罰,到現在這業務已經非常成熟了。

不過在各州之間,除了一些大都市,並沒有廣泛的官辦匯兌業務,長途旅行還是以換成金銀緞匹等輕貨為主。就連廣南西路向朝廷上供,很多州都是換成金銀,不要說普通商旅了。

徐平話出口,這事已經成了大半。他到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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