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冠蓋滿京華 第20章 送行

到了山崗上,一家人找個稍微平坦的地方,讓保福和豆兒攤開一張毯子,把帶來的酒菜擺下,圍著坐了下來。

剛剛喝了兩杯,便聽見不遠處有絲竹和女子清麗的歌聲傳來。

徐正眼睛微眯,享受著春日溫暖的陽光,遠處女子婉轉的聲音直唱到他的心裡去,不禁陶然。

張三娘見了徐正的樣子,再聽聲音,不由心中生氣,恨恨地罵道:「什麼人這麼沒臉皮,連個清靜的地方都不給人留。」

不大一會,那邊一曲唱完,響起一陣叫好聲。

徐平聽見,對父母道:「怎麼那裡有聲音聽著熟悉?」

徐正夫婦自然知道,此時的官宦士大夫最喜歡帶著女妓出來遊玩,自己的兒子也讀過幾年聖人書,作過兩首詩詞,說起來也是讀書人了。

互相看了一眼,便對徐平道:「大郎不妨過去看看,要真是熟人呢?」

徐平心裡好奇,便站起身來,向父母告辭,順著聲音尋過去。

這處山崗原來是個半島,金明池水圍過去,那邊有更廣大的水面。離著山那邊的水邊不遠,有一大片平地,種著桃樹杏樹,繁花盛開。

在花樹掩映之中,散落著幾堆人。眾人的中間,有七八個年輕的女妓,有的彈琴,有的吹笛歌舞,還有兩個在一邊彈著琵琶。

徐平眼尖,一下就看見了石延年與幾個人陪著兩人坐在一邊。主位上一個是張知白,另一個是個中年人,看起來三十多歲,雍容華貴。與石延年陪坐的還有一個和尚,白白凈凈,面目清秀,也看不出年紀。主位上的兩人顯然身份顯貴,身後站著好幾個僕人和兵士,小心伺候。

還有三人稍微離開一點,其中一個正是林文思,他的身邊兩人一個老年一個少年。這幾個人明顯地位低得多了,身後只站了兩個老僕。

離開得更遠一點,則又是一大堆人,行令飲酒,最是熱鬧。其中一個人徐平認得,正是有過一面之緣的柳三變。看他們的樣子,當是一群文藝圈的。

徐平繞過山崗,先到了林文思那裡,行過了禮。

林文思看著徐平問道:「你怎麼來到這裡?」

徐平道:「今天日光好,我們一家也出來透透氣。」

林文思點了點頭,也沒問徐家的其他人在哪裡。在場的都是讀書人,徐正一個賣酒開店的不適合這個場合。

指著身邊的老者林文思對徐平道:「這是石官人,與我多年相識。石官人雖是進士出身,但尤精三傳,義理精深。」

徐平上來行過了禮,林文思把他的身份價紹了。

老者道:「老夫石丙,這是犬子石介,你們年齡相當,正可親近。」

徐平與石介相見過了,便也在旁邊坐了下來。那邊石延年雖是舊相識,但他陪著的明顯不是一般人,沒有招喚不好過去。

坐下之後,徐平便問林文思:「老師,這裡怎麼聚了這麼多人?周圍也沒什麼特別的風景。」

林文思笑道:「說起來是一樁趣事。最近有一位湖州的讀書人張先張子野遊到京城,這人也是以善治新詞出名,與柳三變兩人在京城一見如故。今日兩人攜手出來游金明池,走到這裡,卻遇到了去年一位及第的進士張先。兩人同姓同名同字,算是天大的緣分,便在這裡擺了個宴席聚會。柳張二人都是當今的絕頂詞人,我們便也在這裡湊個熱鬧。」

徐平向那邊看去,果然柳三變身邊有一個三十齣頭的年輕人,白面無須,一身青衫,長得極是瀟洒。前世就是這一點好,書本里正經的歷史人物記住的不多,文藝明星卻是重點要記住的。張先這個名字徐平恰好有印象,與柳三變一樣都是宋詞發展史上里程碑式的人物,尤其是他八十歲納妾,蘇軾調笑他的那一句「一樹梨花壓海棠」,流布極廣,實在是千古名句。

不過現在的張先只是三十齣頭,與柳三變一樣都是布衣,甚至連湖州的發解試都沒過,只是來京城遊歷的,還沒那麼從風流趣事。

至於別一個張先年齡就要大一些,而且長相魁梧,面色微黑,就沒另一位那玉樹臨風的氣度了。但他出身將門,爺爺是曾任過樞密副使的張遜,自己又在去年高中進士,論身份可就高貴得多了。不過是附庸風雅,與那兩個人聚在一起,與一群妓女唱兩位詞人的新詞。

喝了兩杯酒,徐平又問:「那邊與石延年和張相公坐一起的又是哪位?」

林文思小聲道:「那是知審官院的晏同叔學士,最近因了張相公取薦,石曼卿改了文職,正要放外任。張相公的面子,想選個好一點的地方吧。」

徐平不由多看了那中年人兩眼,晏殊字同叔,此時以翰林學士知審官院,沒想到此時的宋詞三大家,今天竟然就這樣莫名其妙碰在一起了。不過宴殊一生富貴,不會沒事跟一幫女妓混在一起,這種調調人家家裡有最好的家妓,想唱歌就唱歌,想跳舞跳舞,關起門來想怎麼玩就怎麼玩,不會在大庭廣眾之下讓人看見笑話。跟官妓糾纏多了要受彈劾,買回去的家妓想怎樣都沒人管。

石延年原是武職三班奉職,還不如李用和,升遷之類歸樞密院管,改文職則關係就到了審官院,整個組織關係都全變了。宋朝以文為尊,當然這個時候還不如後來明顯,但以武改文也是了不得的事,全靠了張知白給石延年周旋。

喝了幾杯酒,說一會閑話,張先和柳三變那邊傳來一陣叫好聲。幾人扭頭看去,原來是一個彈琵琶的女妓正喜滋滋地從張先手裡接過一張紙,當寶貝一樣仔細收了起來。此時妓院飲酒,稍有名氣的詞人都會被女妓索詞,尤其是名字。要到了的女妓歡天喜地,從此身價倍增。如果沒要到,有的就免不了心生怨氣,背後嚼舌頭說壞話。徐平自從上次半抄半改了一首詞之後對這玩意就敬而遠之,應情應景地作詞難不難且不說它,關鍵是他不解音律。這個時代詩化的文人詞才剛剛興起,並不流行,當著一大堆人的面瀟瀟洒灑寫出來,結果一個小姑娘拿到手裡說你這唱不了啊,那該有多尷尬。

拿到新詞,一堆女妓調管弦,撫琵琶,不一刻就唱了起來:

「朱粉不須施,花枝小。春偏好。嬌妙近勝衣。輕羅紅霧垂。

琵琶金畫鳳。雙條重。倦眉低。啄木細聲遲。黃蜂花上飛。」

原來是一首《醉垂鞭》,由小姑娘唱出來,婉轉清麗,伴著明媚的春光,實在是花也醉人,人也醉人。不得不佩服還是文人有品味,這個調調可比徐前世在娛樂場所漫天胡吼有格調多了。

那個得到詞的小姑娘看起來只有十歲出頭,明顯沒有發育,還只是個孩子,與蘇兒和秀秀年齡也相差不大。徐平看著三十多歲的張先,實在難以理解怎麼會對這樣一個小孩生出那麼多思緒來,只能搖頭。

一曲唱完,眾人又是歡聲叫好。

石延年看那邊唱詞,一轉頭卻發現了徐平,想了一會,便對張知白和晏殊告罪:「那邊有學生的一個相識,我去打個招呼,去去就來。」

張知白見是徐平,笑著對晏殊指著徐平說:「同叔,那邊的少年人便是前些日子引起茶法糾紛的徐平,一向讀書,也能作兩首詩詞,多有可取。」

晏殊點點頭:「既然相熟,不如喚來同飲兩杯。」

石延年應了,起身來到徐平這一邊。

徐平急忙站起來應上。石延年與林文思和石丙見過了禮,對徐平道:「那邊兩位相公請雲行過雲飲兩杯酒。」

徐平怔了一下,才問道:「你們喝得什麼酒?」

石延年苦笑:「是最好的羊羔酒,我喝起來卻沒什麼味道。」

徐平想了一下,把面前帶過來的一壇白酒遞給石延年:「你還是喝這個吧,那些酒喝起來不是受罪?」

張知白已經年老,晏殊更是生在富貴,注重養生,白酒是喝不慣的,只有石延年性格放蕩不羈,好喝烈酒,無醉不歡。讓他陪這麼兩個人喝酒,也著實是難為了他。

石延年把小小白酒罈放到袖子里,帶著徐平回到席前,向兩人介紹過了。

徐平見過了禮,張知白笑道:「你前些日子鬧得好大動靜,朝里宰執,甚至太后和皇上都被驚動了。怎麼,錢要回來沒有?」

徐平知道是張知白第一個在朝里提起自己家的事,忙道謝:「還沒有謝過相公援手。錢都給過了,是皇上命宮裡的內侍送來的。」

張知白笑著點點頭,示意徐平與石延年一起坐下。

石延年從袖子里取出那一小壇白酒,對宴殊道:「學士,雲行家裡是釀酒的,尤其是這燒酒算是京城一絕,您也嘗嘗。」

說完,取過一個新碗,給宴殊倒了小半碗。

宴殊端起碗來,在鼻端聞了一聞,微微笑道:「這酒我也有耳聞,曹寶臣太尉尤其推崇,常讓家裡人給他帶到任上去。不過我不勝酒力,卻喝不來。」

說完,把碗放在一邊,並不喝。

石延年尷尬地笑笑:「那學生只好自飲了。」

喝了兩杯酒,晏殊便問起徐平所學。徐平滿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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