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冠蓋滿京華 第16章 還錢

王臻收了馬季良的名刺,連他手下的僕人都沒見,更沒一個字回覆,就打發了出來。馬季良接到回報,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第二天,第一個站出來針對馬季良的是張知白,以中書的名義要求馬季良對三司庫以爛茶頂帳的事情作出回覆。這道命令甚至沒有經過三司使,直接到了馬季良手裡。三司使號為「計相」,但其常務是中書屬下,人事也被宰執掌控,實際上還是中書門下的衙門。

事情到了這一步,馬季良也豁出去了,回覆因為茶法變更,官方收到的都是商人挑剩下的茶葉,官方的庫里只有這種貨色。折支成茶跟他沒有關係,但讓他發茶就只能如此。

回覆到了中書,宰執就起了分歧。張知白主張派人查三司的庫,看馬季良說的是否屬實。魯宗道卻認為馬季良是故意鬧事挑戰新茶法,根本不需要費事去查,把這人趁早踢出京城去是正經。也不知他從哪裡打聽到宮裡買白糖是內侍閻文應主持的,直接上書彈劾這兩人內外勾結,以次充好,貪昧錢財,意圖栽贓新茶法。

事情到這一步,就超出了幾位宰執控制的範圍。

太后要回護馬季良,事情便就轉到了新茶法與舊茶法的比較上來。

李咨是新茶法的主持者,上書詳列了新舊茶法的比較,但他腦怒中書直接越過自己去找馬季良,此時三司庫里的存茶到底如何就略過一字不提。

因為這一件小事,新舊茶法的議論再起,朝中大臣互相攻訐,再無寧日。

自從把陳茶擺到了路邊,徐平沒事便到相國寺去逛。相國寺的書鋪為了搶生意,內容無所不包,像這種熱鬧的事件,朝中大臣的奏摺,最晚第二天在書鋪里就有出售手抄本,極為快捷。沒人知道這些奏摺是從哪裡流出來的,但多年來就已如此,大家已經習已為常。

看著一份份奏章,各個都是高屋建瓴,凜然大義,說得有鼻子有眼,好像不按他們說的馬上就要亡國一般。

徐平卻越來越覺得有些不妙。

隨著時間的推移,幾天之後,奏摺的內容全部都集中到了新舊茶法的攻訐上,而白糖鋪子收到陳茶的事情竟慢慢在奏摺里消失了。新舊茶法如何,跟此時的徐平沒半毛關係,他只關心自己的錢什麼時候要回來。而一旦失去上層關注,他的小心眼也就沒了用處,幾個公人就能逼他把茶搬回屋子裡去。

事情就這樣拖了十多天,眼看就快到三月了,茶雖然還擺在外面,但已經沒有人圍觀了。這十幾天里,也賣出去了幾十餅茶。徐平心裡明白那都是什麼人買的,都是買了回去給自己主人看的。然而,在徐平買來看的朝廷奏摺里,已經徹底沒人提起這堆陳茶了。

徐平的心慢慢也涼了,只是等著看開封府什麼時候來人逼自己把擺在外面的茶收起來。事情沒有結果,徐正一直病在床上,請了很多名醫看,也說不上來什麼病徵,只是渾身無力,沒有半分精神。

這一天徐平沒精打采地來到相國寺的書鋪,這已經成了他每天的例行公事,看看有什麼新消息,等待那個最壞結果的到來。

書鋪里的主管童安遠已經與他熟了,看見徐平,笑道:「看小官人的樣子,再沒有好消息,要不了幾天也要病倒了。」

徐平勉強地笑笑:「主管不要說笑!」

童安遠手裡捏著幾張紙,對徐平揚了揚,笑著說:「我這裡有一劑良藥,小官人一看必定藥到病除!你要怎麼謝我?」

徐平天天在他這裡買奏章看,童安遠知道他是州橋那邊白糖鋪子的小主人,當然知道是為了什麼事。今天既然這麼說,怕不是有了什麼好消息?

徐平快步上前,一把那幾張紙搶過來,口中道:「哪天主管有閑,我請你飲酒。一色絕品好酒管夠!」

這是一份新的奏章,來自一直沉默的呂夷簡的奏章。

自新舊茶法爭論再起,作為參知政事的呂夷簡一直沉默,直到昨天才上了第一道關於茶法的奏章。

把這幾頁紙看完,徐平有點摸不著頭腦。首先對他們家是好事,奏章里說的第一件事就是事情的緣起,都是因為白糖鋪子收到了腐爛的陳茶,才發生了後邊那麼多事。這是第一份認真對待陳茶的奏章,說得明白,白糖是宮裡用的,三司以陳茶付賬,是不給皇上和太后臉面,必須予以嚴懲,三司使和提舉諸司庫務都難辭其咎。收到陳茶的商家,可以由三司把陳茶收回,由宮裡重新付賬,以示皇恩。至於新舊茶法,既然爭論激烈,那朝廷就再選人重議好了,這最重要的爭論卻被他輕輕揭過。

徐平把奏章看了幾遍,迷惑不解。自己家跟呂夷簡有親戚?沒聽說過啊。但他這份奏章卻完完全全都是為徐家著想,能夠把錢要回來,至於最關鍵的茶政爭議卻相當於沒說。或許是李家託了他的關係?沒聽說李家這麼大面子,呂夷簡八面玲瓏,怎麼會跟宗室外戚這種只會壞事的套近乎。

童安遠見了徐平的樣子,笑著問道:「小官人是以為這奏章是假的?」

徐平搖了搖頭:「你們書鋪的信譽我如何信不過?只不過呂相公的這份大禮太重,我竟一時接受不了。」

閑聊兩句,徐平告辭:「等到事情過了,請主管飲酒!」

捏著這份奏章,徐平不回鋪子,直接回到自己在光化坊的家裡。

此時快近中午,保福出去買東西了,豆兒在屋裡忙張三娘交待的活計,庭院里一個人都沒有。

到了屋裡,坐在徐正床頭的張三娘見到徐平,問道:「大郎今天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鋪子里沒事了嗎?」

徐平道:「鋪子里能有什麼事?我今天給阿爹帶了劑良藥回來!」

徐正無精打采地道:「大郎的孝心我知道。可憐我這病卻是無葯可醫,一輩子辛苦,到老來竟是這個結局。」

止住要說話的張三娘,徐平把奏章伸到徐正頭上,口中道:「阿爹看看這是什麼?」

徐正搖頭:「我現在哪裡還看得了這些?」

徐平便俯下身子,輕聲把呂夷簡的奏章讀了一遍。

徐正聽完,愣了一會,猛地抬頭:「這麼說來,宮裡有可能會還我們錢了?大郎,不是你寫了來安尉阿爹的?」

徐平笑道:「阿爹說哪裡話,這些日子我天天都到相國寺買朝廷的奏章,這是最新的一份。」

徐正做了一輩子生意,當然知道有不少同行專門天天收集朝廷重臣的奏章,從裡面發現商機。徐平說得有鼻子有眼,不由得他不信。

把奏章拿到手裡,徐正湊上去看,多少日子吃不下喝不下,卻是頭暈眼花,根本看不清。便對徐平道:「我兒,扶我到院子里陽光下看個清楚!」

張三娘忙拿件衣服給徐正披上,口中道:「注意些,不要著了風寒。」

語氣中卻是喜不自禁。十幾天了徐正都是病在床上,今天能夠下地了就是病要好了。

由徐平扶著來到院子里,徐正找個陽光好的地方坐了,拿著奏章翻來覆去看了幾遍,口中喃喃道:「這真要還錢了?幾萬貫啊!一輩子就賺這麼多。」

徐平輕聲說:「這奏章上去,只要太后或皇上說個可字,錢就回來了。」

呂夷簡的奏章里把還錢和皇室的面子掛鉤,又不是多大的數目,沒有理由賴著不還,太后和皇上還不至於那麼沒臉皮。

到了晚上,徐正連喝了幾碗粥,臉色也紅潤了起來,只盼著天亮,連床都不想上了,好像賴在床上十幾天的不是他一樣。

天剛蒙蒙亮,徐正就把徐平叫了起來,對他道:「聽見沒有,外面喜鵲吱吱喳喳地叫,今天必有喜事!我們快去鋪子里。」

徐平看著天色,無耐地說:「阿爹,現在天還沒亮,外面連個行人都沒有,去鋪子里有什麼用?再說你病倒在床多少日子了,好好養養身子,鋪子里有我看著就行了,有什麼好消息馬上回來告訴你。」

張三娘已經從屋裡出來,對徐正罵道:「老漢,你瞎折騰什麼?好好回屋裡躺著去!外面有大郎就夠了,你去有什麼用?」

徐正被娘兒兩個說,不好再回嘴,只好道:「也好,大郎你早些到鋪子里,有了消息回來告訴我啊!」

被父親這麼一鬧,徐平也睡不著了,乾脆起來。洗漱罷了,豆兒卻還沒起來做早飯,想起外面有賣吃的,徐平便出了房門。

此時天剛微明,路上只有三三兩兩的行人。徐平到了汴河邊的大路上,慢慢走著到了州橋下面。

州橋上卻已經很熱鬧了,路兩邊擠滿了小販,叫賣聲此起彼伏。

這裡大多都是伺候自己主人上朝的僕人,在這裡買點東西吃等主人下朝。還有一些沒有上朝資格的小官和公吏,御街兩邊州橋以北擠滿官署,每天在這裡上下班的以萬人計,熱鬧非常。

這個時代極有農耕民族的特色,早睡早起,上班絕早。京城裡第一撥喧鬧的聲音就是上早朝的臣子們,然後是去衙門裡的官吏。有頭有臉的人物上過了早朝,還要回到官署處理日常事務,也夠辛苦的。由於請病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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