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宋楚亂 第一百五十一章 壯漢打孩童的中立

一直默不作聲的勝綽聽完吳起的話,忽然問道:「若是……若是墨家先修完了從南鄭到平周之路,其勢已成,又將如何?」

平周,指的是蜀國和南鄭之間的一個諸侯國,算不得正統,應該稱之為方國而非諸侯,乃是炎帝之裔所建,大抵在後世的廣元,也就是漢中到成都平原的必經之路上。

此時尚無石牛道,平周還是方國,若是南鄭的墨家修好了從漢中到廣元的路,秦國只怕便是失去奪取蜀國的機會。

吳起聞言,輕笑道:「昔年商湯立國,可能知武王伐紂之事?夫差滅越,可能知卧薪嘗膽之事?昔年勾踐嘗膽之時,就能確定將來一定可以吞吳嗎?」

「不謀萬世,不足以謀一時。若墨家得巴蜀、又得泗上、乃至滅楚,則大勢已成,不可阻擋。屆時便有再多謀劃,又有何用?」

「是故我說,要待天下有變,才有一線生機。若天下有變,墨家無奪蜀之能,我等卻在隴南無兵,到時候豈不後悔?」

「若天下有變,墨家南得蜀楚北迫太行,屆時我等卻在豬野澤以西並無勢力,宗廟無地可遷,子嗣無地可為君,到時候豈不後悔?」

「如今之事,只有先奪西河,後謀巴蜀,以待將來。」

「如鞔之適所言,秦欲霸,必先取西河。欲取西河,十年之內就是最佳時機。一則君上之臣皆一時人傑,二則便如鞔之適所言的……我等年邁,君上尚壯,若我等死,太子敢用何人取西河?」

那封信直問人心,將一些秘而不傳的所謂「帝王心術」當做很平常的一件事說出來。

贏師隙點頭道:「正該如此。隱陽一戰,魏韓五萬卒覆滅,魏國之弱,可以觀之。」

「當年武卒數萬,兵臨北洛水,秦國上下瑟瑟,左右發抖。再觀如今魏國,已無當年之威。」

「欲得西河,皆賴汝等之功。」

說完,他看了一眼吳起,欲言又止。

當年吳起奔秦的時候,便曾說過,他若不死,絕不會親自領兵去攻打自己費盡苦心訓練出來的西河武卒。

這是一種承諾,一種士人所獨有的情懷,贏師隙在中原遊歷做人質許久,他能夠明白這種士人的情懷。

若不然,他也不可能聚攏這些一時人傑。

吳起感覺到了秦君的目光,起身嘆息道:「我自入秦以來,就知道西河必有一戰。西河武卒,除非老邁不能持械,否則終身為兵。我入秦不過數年,老卒猶在。」

他長嘆一口氣,目光看著宮殿的柱子,似乎回憶起很久很久之前的一件事。

半晌,說道:「昔年,我主政西河,為西河之將。跟最下等的士兵穿一樣的衣服,吃一樣的伙食。睡覺不鋪墊褥,行軍不騎馬乘車,親自背負著捆紮好的糧食和士兵們同甘共苦。」

「曾有士兵害著惡性毒瘡,我用嘴替他吸吮膿液。」

「可這個士兵的母親聽說後,就放聲大哭。有人說:你兒子是個無名小卒,將軍卻親自替他吸吮膿液,怎麼還哭呢?」

這件事此時尚且還很少有人知道,即便是已經變法的秦國,這件事依舊有些驚世駭俗。

即便變法,數百年的習俗不是那麼容易就被顛覆的,人與人之間天生的不平等和等級制度深入人心,也不是那麼容易就被抹平的。

不少大臣驚異地看著吳起,覺得頗為不可思議,一軍主將,那也是卿大夫一樣的人物,怎麼可以給最底層的私兵吸吮毒瘡?

吳起半閉上眼睛,揚起頭,似乎回憶起了那些不願意回想起來的事,許久道:「那位母親回答說:不是這樣啊,往年吳起替他父親吸吮毒瘡,他父親在戰場上勇往直前,就死在敵人手裡;如今他又給我兒子吸吮毒瘡,我不知道他又會怎麼死,因此,我才哭他啊。」

誰人都沒想到是這樣的結果,連同贏師隙在內都獃獃地看著吳起,回想著那個老母親所說的話,心中終究一軟。

他們這些人可能為了某個目的,殺很多很多的人,秦國變法,上百顆頭顱就在河邊被斬殺,可那不過是個數字。

當這些很具象的言語在他們腦中形成影像的時候,終究比起砍下的數百個頭顱要沉重。

吳起不去看眾人的神情,只是苦笑搖頭道:「這是我的練兵之法,如墨家所言,確實有『用人』而非『愛人』之心。」

「可……可終究,我不想我帶著曾經的敵人,去屠戮西河武卒。那裡有百千個和那個被我吸吮過毒瘡的士兵一樣的人,我不想親手殺死他們,擊敗他們。」

這是士人的堅持。

就像是當年他為了一句話殺死許多人一樣,這是士人的情懷和風骨,說不做,就不做。

吳起很清楚自己是什麼樣的人,為了混不好我就不回來的誓言,母親去世都沒有回去服喪;為了功成名就,不受魏擊重視轉眼就可以投身魏國大敵秦國……

他自己知道自己不是個「好人」,也知道為那士兵吸吮毒瘡是為了「用」而非出於「愛」。

但這不妨礙他堅持自己當初的諾言。

秦君覺得,攻取西河這件事,非吳起莫屬,卻不想吳起直接表示了拒絕。

正要說點什麼,吳起卻道:「君上勿憂。以隱陽之戰的情況來看,以及我對武卒的了解,秦之新軍足以戰勝西河之卒。」

「我之才,出將而入相。孫武子言,善戰者,無赫赫之功。昔年我經泗上入秦,觀泗上情勢,便想明白了一件事……戰之勝負,現在與內政,後在於軍制,最後才在於戰場臨機。如今軍制已改,變法已初成,只要不是庸才,數年之後都可以奪取西河數城。」

他可能是怕秦君不信,鄭重道:「如隱陽之戰,楚國勝在何處?」

眾人當然知曉了隱陽之戰的全部情況,以往可能只是道聽途說,但自從墨家從上崛起之後,每一戰都會在報紙上還原當時的戰術,以避免那些只談戰略不懂戰術的夸夸其談之輩。

懂得人,自然懂。

眾人思索一陣,勝綽率先明白過來,點頭道:「此言得之。隱陽之戰,楚人贏在一刻鐘之內,預備隊可以行進到左翼並且展開,擋住了魏韓勾股之陣。」

「換而言之,贏在楚之新軍的紀律、訓練、軍陣。若無這些操訓軍制,就算楚司馬當時做出了決斷,又能如何?」

秦君恍然,再一想,更覺有理。

是啊,如果楚國不是新軍軍制,而是重步陣或者是更古老的車戰徒卒之陣,那種情況下,莫說一刻鐘,便是半個時辰又怎麼可能堵住左翼?若是半個時辰還不能堵住左翼,就算墨家的騎兵突襲了魏國側後,輸的也是墨楚聯軍。

楚國贏在了那些幫著楚國編練新軍的墨者,贏在了隱陽之戰前的十年苦功,而不是贏在了那一場不過半天的戰鬥中。

吳起的話已經非常明確了,就現在這個情況,秦國只要想奪回西河,穩紮穩打,最起碼可以向前推進百里,讓前線不再是最後的渭水和北洛水。

徐徐圖之,秦國每奪一塊魏地,秦就強一分,魏就弱一分,等到真正決戰之時,魏國已經無力反擊。

對秦國而言,變法之後,每攻下一個地方,當地的百姓很快就可以轉為秦國的人口,士卒、後勤、生產糧食的農夫。

魏國……只怕還不行,因為魏國沒有一個徹底清算貴族的機會,外敵虎視眈眈,四面被圍,敢在這種情況下深化改革,不如自隳宗廟焚於鹿台。

吳起看著勝綽,又行禮於秦君道:「昔年在魯,勝綽曾與我戰,竟有平解之能。攻魏,不在話下。公叔痤之人,雖有朝堂之智,卻無將帥之能。我軍穩紮穩打,今日三里明日五里,疲敝魏人。」

「魏人新敗於隱陽,不敢決戰,因為尚有墨、趙虎視,只能退讓。數年之後,待魏疲敝,一戰可勝。」

他這是將西河之功讓給勝綽。

勝綽心喜,吳起又道:「君上,我既言西進之事,不如將西征之事交於我。」

西征事,不是簡單的軍事問題。

更涉及到內政、賦稅、制度、法令、殖民地政策、同化等等一些列的問題。

西征若以軍事論,不過是五大夫之功,但要將西部變為秦國的縱深和國土,非得要「出將入相」大才之人方可。

而且,不能死根深蒂固的貴族。

放眼朝堂,能夠軍事、內政、賦稅、制度、法令、同化一把抓的人,除了吳起,並無更好的人選。

向西闢地千里,不是難事。

難的是闢地的千里能夠轉化為秦國的本土和力量,收上來賦稅、搞出來兵員、弄出來馬匹、穩定下反叛。

贏師隙也是個敢於用人之人,況且吳起已經年邁,而且後人幾乎沒有,在朝中也是眾人反對——他當年搞西河的時候,秦人貴族多有死在他手上的。

是故聞言後大喜,道:「善,安西之事,非卿難成。」

贏師隙用人不疑,又有各種牽制,當即便決定將西征之種種權責交由吳起。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