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旭日初升 第三百零九章 告子辯性(五)

就在這時,一個年紀大約在三十歲左右的俊朗儒生主動站出來,將台上不知所措的那名儒生推開,先是很君子地沖著告子行了一禮。

這樣的禮節,這還是辯論以來的第一次。

告子急忙回禮,心中得意洋洋,心說再來多少人也不怕。

那儒生看著告子,開口道:「正如火藥,可以用來開挖溝渠,也可以用來製作槍炮。」

「關於人性之辯,你我都清楚,不在於真假,而在於如何能夠使得天下安定。」

「你們之所以認為人性是那樣的,因為你們讓天下安定的方法需要人性是這樣的。只是恰好這是真的。」

「而我們之所以認為人性是那樣的,未必真的相信就像是我們儒生所說的那樣,不過是為了讓天下安定而已。」

「人性是用來安定天下的。人性不是用來探求真理的。」

「為了安定天下,即便人性本善不是真理,又有什麼關係?」

「如果人生而就有等級貴賤,這是真的,那麼人人生而平等那就是假的。」

「可是,泗上之內,年幼的民眾都相信人人應該平等,都相信人人平等才是你們所謂的不可變更的天志。」

「泗上之外,從商湯到此時,都是貴賤有別,人們也一直相信人真的就該貴賤有別。」

「兩者相悖,若其有一為真,那麼有一必為假。」

「一定是真的才可以傳於天下嗎?泗上之內與泗上之外,一真一假,抑或全假,可是泗上內外的人都會相信這一真一假或者全假,對於庶民而言,他們知道的只是我們所教化的。」

「真假重要嗎?」

「重要的是讓天下安定,是讓天下不再有率獸食人之舉。你們墨家追求所謂的不可更改的天志,可曾想過天下會有多少人因為你們而死?」

一句話,告子的眼神頓時銳利起來,原本得意洋洋的神情立刻收斂。

心中剛才的無奈和彷彿在和孩子說話一樣的心態頓時警覺,又隱隱有些興奮。

只是兩句話,告子已經感覺對方是有實力的,和剛才那些人完全不同。

可台下的儒生已經紛紛破口大罵道:「叛徒!」

「滾下去!」

「你根本不是儒生!」

「快滾!賤人!」

「他們說的都是假的,貴賤有別,這才是天命。你居然說他們可能是真的?你這個叛徒!」

「無恥!」

面對謾罵,那儒生卻不為所動。

告子心中並不謾罵,只是隱隱絕對對面這人不可小覷。

那儒生盯著告子道:「你們的天志,可以用來研究天下萬物,但卻不能用來研究人。因為你們的天志要求驗證才能判斷真偽,然而天下若是用來驗證,需要死數不盡的人。」

「所以在人性這個問題上,即便你們說的是真理,那也不可以讓天下人知曉。」

「你我都知道,夫子不是開創了儒學的人,周公制禮,夫子只是將整個儒學體系化,就像是你們的鞔之適將墨子的利天下學說完成一個可以自洽的循環。」

「周禮,是一口劍。禮崩樂壞的時候已經腐朽。」

「是夫子,將這口劍體系化,鑄造了一個模子,使得天下人都可以自我鑄造這口劍,知道了應該是什麼樣子、以及知道了為什麼該是那個樣子,將來的天下也有辦法照著這個樣子熔鑄出周禮盛世。」

「天下治亂,動輒死傷百萬,夫子唯一能夠看到的,就是禮崩樂壞之前,天下安定。那麼,這就證明只有能夠走回到禮崩樂壞之時,天下就會大定。」

「為什麼要克己復禮?」

「因為夫子知道,人性。但是,每個人都想要那麼多,都想越多越好,天下只有這麼多的東西,這怎麼可能滿足每個人?」

「所以才要克己復禮,使得每個人的行為、衣食住行,都合於禮法。」

「歸其根源,是因為天下所能生產的糧食布匹就那麼多,人的慾望卻是無窮的,所以要規定禮法、克己復禮、等級制度,從而使得天下人居於禮法等級之內,使得天下的財物可以按照等級分配、按照等級制度有需求。」

「這是可以使得天下安定的。」

下面的儒生紛紛大喊道:「滾下去!」

「夫子不是這樣的!」

「你根本就沒有信,憑什麼說你是儒生?」

「克己復禮,這是夫子的志向,但卻不是出於你這麼想的。滾下去!你不是真正的儒生!」

「你把夫子想成了什麼?」

「滾下去!」

罵聲如潮。

那儒生依舊不為所動。

告子心中反倒是更為興奮和緊張,手心隱隱地冒出了汗水。

辯了半天,一個能辯的都沒有,告子是頗有些不屑的。

這個儒生,或者說這個被稱作是「叛徒」的儒生,所說的這些話終於讓告子從不屑的沉悶中亢奮起來。

按照儒生的理解,仁義和克己復禮,並不是這樣的。

而是源於人應該克己復禮,所以要克己復禮。

可這儒生卻將其中的本源說出來,至少在告子看來這是本源,而在儒生看來這是叛逆的所謂本源,這讓告子不得不慎重地應對對面的儒生。

「你們墨家說人人平等,那麼什麼是平等?」

「奴婢想要和主人平等。」

「封地農夫想要和大夫平等。」

「百里大夫想要和千里上卿平等。」

「千里上卿想要和萬里國君平等。」

「你們墨家是鼓吹什麼說知推理之術的,難道你就從未想過這樣的天下會混亂成什麼模樣嗎?」

「百里大夫想要和千里上卿平等,怎麼平等?」

「擁有百里的封地就想要千里,封地都不平等,人和人怎麼平等?」

追求平等,是墨家的一大罪狀。

不只是此時,而是之後的數百年都是如此,平等是罪。

就像是適自小所被灌輸的那一切,他可能不知道人和人為什麼平等,為什麼非要平等,也不知道到底是怎麼論證出來的人和人應該平等。

但他自小所接受的一切,就是平等是個理所當然的概念。

然而此時,平等是罪。

罪不可恕的罪。

百五十年後,韓非子非天下十二子中,給予墨家的罪狀之一,就是平等。

所謂:「上功用,大儉約而僈差等,曾不足以容辨異、縣君臣;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眾。是墨翟之徒也。」

韓非子認為,崇尚功利實用,重視節儉而輕慢等級差別,甚至不容許人與人間有分別和差異的存在、也不讓君臣間有上下的懸殊;但是他們立論時卻有根有據,他們解說論點時又有條有理,足夠用來欺騙蒙蔽愚昧的民眾。墨翟就是這樣的人。

其中墨家有兩個罪狀。

一個是崇尚功利實用,也就是說韓非子認為墨家的功利性太強,批判墨家有功利主義色彩。

這個「罪狀」,墨家得接。

本來這個「罪狀」墨家就得接,尤其是適加入墨家之前的道義,功利色彩很濃。

功利分為狹義和廣義的。

狹義的功利,體現在墨家的「權」字上,那是狹義的功利,是權衡利弊,取其大利而揚其小利。

廣義的功利,則是一種意識形態,認為人的本性是避苦求樂的,人的行為是受功利支配的,追求功利就是追求幸福;而對於社會或政府來說,追求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幸福是基本職能。

最開始墨者為什麼要為利天下死不旋踵呢?因為墨家一開始的道義認為,使得大多數人幸福,那是世界上最為有意義的事情、是快樂的——吃得好、穿得好,那只是表面的享受,真正快樂的事,是那種精神層面的享受——為利天下,短褐草鞋,死不旋踵,這才是真正的幸福。

換而言之,墨家要做「精神貴族」,摒棄外物的衣食的快樂,認為精神層面的快樂才是真正的幸福,以此來號召許多的仁人志士投身到利天下大業之中。

這是墨家在適加入之前能夠弄到成百上千的、類似於苦行僧一樣的、為利天下死不旋踵的理想主義者的重要原因。

我利天下,既是為了天下大利,也是因為利天下是我的精神幸福,這就是韓非子認為墨家「功利」的緣故。

任何學說,都不能脫離其時代,沒有物質基礎,有些學說就根本不可能出現。

「追求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幸福」和「追求全人類的解放」,這是個看似相似但實則完全不同的概念,也就是墨家在本質上還是一個「啟蒙學說」的緣故:墨家追求平等,追求多數人的幸福,感性上覺得天下人不平等,卻沒有深究人類不平等的起源。

因為這時候,最大的不平等是真正的等級制度下的血統的不平等,雖然本質上也是對於生產資料的佔有導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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