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旭日初升 第三百零八章 告子辯性(四)

告子道:「可是空氣的存在,是可以通過實驗證明它存在的啊。」

儒生道:「仁義心也一樣啊。有的人是仁義的,可畜生沒有仁義,所以可以證明仁義心是人所特有的,而畜生是沒有的。」

告子道:「可你不能證明他就有啊?可能只是一張白紙,被外部的環境所影響,如絲染色、染黃則黃、染黑則黑。你只能證明它可能有,但也可能沒有。」

儒生道:「那你又怎麼證明它沒有呢?」

告子道:「誰主張,誰證明。是你說有,我說的是可能沒有,而且那也不是人性。我認為人性可能沒有仁義之心,那是外部環境造成的,這也一樣可以解釋你說的例子。我可以舉出反例證明你的未必對,但你沒有辦法證明自己對啊。」

「仁義心可能有,也可能沒有,你不能夠證明人的固有屬性中一定有仁義心,但我卻可以證明人性中一定有希望自己活下去的本性,吃飯就是證明。」

「既然仁義心可能有,也可能沒有,那就不能確定的說仁義心就是人性。」

儒生大笑道:「那麼求活、有需求,就是人的本性了嗎?馬要吃草,也是求活有需求,所以馬就是人嗎?」

告子拍著額頭道:「我剛才已經說過了,吃屎不是狗性的全部,吃屎是狗性的一部分。狗一定吃屎,但是吃屎的不一定是狗。人一定要吃東西,吃東西的不一定是人。這個問題反覆說了十次了,為什麼你還不明白?」

儒生道:「你既說人性,你們墨家不是能定義平面之上一中同長的所有點的集合就是圓,你倒是說一下人性是什麼呀啊?怎麼能夠通過一個定義,就能判斷這是人而不是畜生呢?」

「你說吃飯,那畜生也吃飯,所以畜生就是人嗎?」

告子道:「我說了,吃飯只是人本性的一種外在表現,並非是人性的本質。就像是太陽光一樣,你應該也知道泗上做的三稜鏡分光實驗,太陽光在肉眼中的和本質的並不一樣。」

儒生道:「就算你說得對,吃飯是人本性的外在體現之一,那麼人到底又是什麼呢?」

告子道:「想要說清楚兼人是什麼,就需要先搞清楚體人是什麼。譬如你我在這裡對話,我可以自稱我,你也可以自稱我,我可以叫告子,你也可以叫告子,他們都可以叫告子,把告子這個名字拿走之後,我又是誰?」

儒生不解道:「這個問題沒什麼意義嘛。你就是你呀。」

告子又問:「我為什麼是我?而我不是別人呢?換句話說,你把你的名字拿走,那麼你和別人有什麼區別呢?」

那儒生拍手大笑道:「墨家無父,所以才會問出這麼奇怪的問題。我是我的父母所生,所以這就是我和別人的區別。」

告子立刻問道:「你的弟弟也是你的父母所生,那麼你就是你弟弟嗎?」

儒生道:「可笑,我是誰不需要你來告訴我。」

告子又問:「那你為什麼能知道你是誰呢?」

儒生覺得這個問題實在可笑,告子便道:「你為什麼是你?我為什麼是我?」

「究其根源,我就在我在天下的所有關係的總和。包括一些註定的、不可更改的;也包括那些人的自我選擇所能改變的。」

「那些不能改變的,我是我父母的兒子、我是我祖父的孫子、我是我兄長的弟弟、我是我弟弟的兄長、我是我妻子的良人……」

「那些可以改變的,我曾經是家中有土地的士人,我曾經是我僱傭佣耕者的主人,我是墨者,我是墨者的中央的委員,我是吃著泗上的稅賦的薪資的負責泗上一些事務的勞作者……」

「這些種種的關係的總和,就是我。你也一樣,他也一樣,每個人都一樣,這使得每個人在天下之內,就是每個人,並且每個人都不能脫離了別人而存在現在的自己,沒有我父母就沒有我;沒有泗上交納賦稅的百姓就沒有現在在這裡和你辯論的我;沒有當年給我佣耕的佣耕者就沒有可以識字的我……這一切關係造就了我是現在的我,也一樣造就了你是現在的你。」

「這就是你為什麼是你,我為什麼是我。而且這樣,絕對搞不錯。」

這話儒生聽的有些繞,可下面那些一直追求「全性」、「真我」、「返璞歸真」的道家學派的弟子們眼睛頓時一亮,他們很容易就理解了告子的意思。

因為他們和儒生不一樣,他們一輩子都在追求「什麼是我」、「什麼是人」、「人的本質」、「人與自然」這些東西。

告子的話,瞬間被他們理解,也瞬間明白了自己為什麼是自己而不是別人。

儒生則不解道:「這……這和人性無關啊。只是說這樣的話你就是你,我就是我。再說,你剛才說的是人的需求是人性,人的需求和這些所有的關係總和有什麼關係呢?」

告子笑道:「我剛剛說的是體人,以此分清楚每個人。每個人都是每個人,每個人和其餘的每個人都有著不可分的各種關係,所以每個人才是每個人,每個人才能知道自己是自己。這是體人。墨家的兼體論,你應該知道吧?點是體、線段是兼;我是體、天下人是兼。人是自己是體、人是天下人是兼。」

「現在我要說的是兼人。」

「人,有需求,並且知道自己有需求,為了滿足自己的需求,主動地改造自己和改造自然、利用天地之道的規律來滿足自己的需求,這就是人性。」

「所以人性無善無惡。」

「我的父母有性的需求,有繁衍的需求,所以婚配有了我,也所以才有了我是我父母的兒子這個關係。」

「那些封君為了更多的權力和統治,分配了土地給我的祖先,到我父母這一輩為了不累的需求、為了吃的更好穿的更好的需求,僱傭佣耕者勞作,才有了我是那些佣耕者的主人這個關係。」

「我自我需求識字,於是我學習文字。」

「我意識到天下大亂,需要利天下,所以我投身墨家為利天下……」

「種種這一切關係,正是因為我有需求,並且知道自己有需求,為了滿足自己的需求,主動地改造自己和改造自然、利用天地之道的規律來滿足自己的需求。」

「這就是人性。」

「是故,我墨家言,義,即利也。滿足需求,即為得利。」

「所以,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利,如果將滿足需求看成人性,如果將滿足需求的具體表現看成人性的表現,那麼人性的表現一直在變。」

「王公貴族為了自己做蠹蟲、維繫自己的奢靡生活、不勞而獲,所以他們的義,就是希望天下農夫被束縛在土地上為他們做事。」

「封君為了獲得更多的土地,發動戰爭,掀起暴亂,這也是為了利。」

「工匠希望自己能夠自食其力,能夠不再有戰爭,能夠不再有那麼多賦稅,這也是為了利。」

「農夫希望有自己的土地,能夠不再有戰爭,能夠不再有那麼多的賦稅,也是為了自己的利,自己的需求。」

「如此種種,所以才要一天下之利,因為人是所有關係的總和,所以一天下之義、一天下之利,就要有所權衡取捨,使得絕大多數人得到利。」

告子忽然提高了聲音,慷慨激昂。

「我們墨家既要利天下,那麼怎麼才算是天下大利?」

「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九州歸一!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為己,使人各得其所長,鈞其分職,事其所喜,是謂大同樂土。」

周圍的民眾立刻爆發出一陣陣熱烈的鼓雜訊。

「天下大同」,是秦末百家爭鳴快要落下帷幕的時候才有的這麼一個說法。

而天下大同的概念,很明顯可以看出來裡面濃濃的墨家和道家的痕迹,而且痕迹很濃,濃到裡面太多「禽獸無父兼愛」的痕迹。

孟子不是真正的原教旨儒生、荀子也不是、後續融合了墨道農等諸多想法的儒生也不是原教旨的。

墨家和楊朱的發展,催生了儒家的自我革新,填補漏洞,造就了孟子;戰國末年,各國集權,順應時代,荀子脫穎。

到秦末,「克己復禮」已經不可能實現的時候,儒生們需要一個新的「遙遠的理想」,於是融合了道、墨兩家的想法,弄出了「天下大同」。

克己復禮往後看,天下大同往前看。

就像是鯰魚效應一樣,原本歷史上,楊朱、墨家、道家、黃老諸多學派催生著儒學的自我變革,可最終又回到了「存天理、滅人慾」的儒教。

諸子百家,哪一派的學說發展到最後,都是兼容並蓄各自吸收的。

可關鍵就在於內核。

內核保守,最終那些吸收的東西都會被同化。

儒家那一套內核,永遠繞不過去的坎,就是資本時代初期的種種罪惡和仁義的關係,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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