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旭日初升 第二百九十二章 大亂前夕(十)

但是谷賤利於工商,各種手工業品的成本被壓到了底線,逃亡而來的人導致城市人口激增,原本小小的沛邑,如今已經有將近十五萬人口,已經算是數一數二的大城市。

墨家官營作坊利潤、商稅、消費稅,這是泗上地區稅收的前三,第四才輪到土地稅。

半強制推廣的、利用舊時代公田制殘餘的村社,也使得泗上的農夫處在一種新的存在:既有力量、又有組織、又可以集體經營。

工商業的技術壟斷和超額利潤,使得墨家不需要在土地稅上做文章,因為墨家不是後發,而是先發,技術、組織、工商業水平都在九州前列,不需要依靠農業稅進行原始積累的工商業追趕。

原始積累,總得有農夫吃苦,墨家不過是把這份苦,轉嫁到了九州諸侯國的農夫身上,轉嫁到了南海等地區的銅器邦國身上。

泗上缺人,於是抬高原材料價格,使得大型土地種植有利可圖,勾引已經經歷過一次政變的宋國小貴族圈地、驅趕農夫讓他們往泗上逃亡。

泗上原材料價高了、僱傭成本增加了,於是鼓勵進口糧食,迫使本地的勞動力廉價,而轉嫁的則是宋、越、楚等地的封地農夫生活更加困苦。

泗上需要勞動力,於是墨家那些商賈商會在南海所做的「長工」貿易,填充開發淮北蘇北。

泗上需要市場,於是對齊開戰,強制土改,使得農夫有足夠的消費能力,使得商品可以賣出去。

泗上需要黃金,於是在南海默許四百人攻下一個邦國,打包所有的宮室黃金。

泗上需要九州的文化認同,於是在南海以「有奴隸就是害天下」為名開戰後,第一件事就是把當地邦國的貴族、巫覡、祭司等文化階層全部槍決,以階層鬥爭對抗當地文化,用當地底層斗當地上層,分給他們土地使得那座城邑成為墨家在南海地區的基地。

泗上需要把持貿易利潤,於是勾引越國貴族利用農奴和封地的廉價勞力,生產蔗糖、海鹼、稻米、茶葉,利用定價權和超額利潤收購轉賣。

泗上需要外貿利潤,於是勾結趙國邯鄲的工商業者看著公子章和公子朝內戰,下注投資,搶奪對草原地區茶鐵貿易的專營權。

泗上需要減少魏國方向的壓力;繼續擴張璆琳、絲綢等產品的市場,於是援助秦國建立冶鐵作坊、運送軍火、卡死南鄭,引誘秦國往西,開展貿易,反正秦國可以當絲綢之路的二道販子獲利,絲綢之路的每一次獲利,泗上的璆琳絲綢作坊就可以獲利一次;用秦國的崛起減輕魏國方向的壓力,秦國每在洛水方向增加一個士卒,泗上就可以減少部署在陶邑方向的一個士卒。

泗上不只是吸著九州的血在養軍隊、教師,更是靠著九州之外的在養。

工商業不足夠發達、新興資產階級力量不夠強大的前提下,以先鋒隊模式依靠農夫搞資產階級革命,這就是此時諸夏唯一可行的跨越式發展方式:若是工商業足夠發達、資產階級的力量足夠強大,他們自己就奪權了,哪裡輪得到墨家。

事到如今,泗上已經成型,對於泗上的整體利益集團而言,利天下除了統一,再沒有更好的辦法了:對勞動力、市場、土地、原材料的需求,都促使著統一九州……

每幹掉一個貴族封君,就拓展了至少上千人的市場,就能多售出千百匹棉布,就可以解放了數百人的勞動力,所謂利天下,已經到了這種程度的時候,已經有了慣性。

楚國這麼大的國家,每年售出的棉布不過才是泗上一地的七分之一,這已經讓泗上的工商業者很不滿了:於道義,幹掉貴族那是消滅蠹蟲;於利益,幹掉貴族分掉土地使得農夫有剩餘糧食消費,那是市場。

當道義處在制高點卻又和利益綁定在一起的時候,戰爭就已經不可避免。泗上沒有軍功貴族,但是卻有比軍功貴族更可怕的推動力:新興資產階級。

所謂利天下,就是按照資本的意志,去改造天下。而這個意志,被墨家當做天志總結出來,並且作為現階段綱領指導實施,這就是利天下。

資本意志的代言人新興資產階級的力量太弱了,一群廢物,打不贏封建王權,於是便需要「為利天下、死不旋踵」的先鋒隊,以大義號召和利益號召著農夫、奴隸、工匠、新興市民階層一起幫忙。

資本需要土地不屬於血統貴族,於是血統貴族的存在是錯的;資本需要單位生產力提升以擴大九州市場,於是消滅貴族進行土地改革是對的;資本需要泗上糧價降低,於是製法大會上禁止糧食進口法案被否決……

法是統治階級意志的體現,禁止糧食進口法案的否決,意味著泗上的統治階層所代表的利益,不再是農民。

泗上走出了小農輪迴的怪圈,否決了封建宗法仁義天下存在的土壤,沿著一條不擴張就會自爆的康庄大道一去不返。

比及二十年前的原始墨家,已經被適的修正主義搞的不成模樣了:道的問題上和楚國道家稱兄道弟,號稱天志就是天道,天地自化之,道在宇宙生成的那一刻就已產生,而道產生之後,由道推動天地自然演化成了現在的模樣。

天地之道,就是宇宙的力學法則,就是墨家天志的一種。

宇宙是如「太一生水」那樣在矛盾和運動中生成的,但是因為「道」也就是「天志」也就是「力學法則」的存在,宇宙自然演化成了現在的模樣。

而人類社會的自然演化也是天道,不經干涉總有一天會演化到「樂土」,只不過墨家總結出了規律,猛推一把;你們道家求自化,那是否定了人的主觀能動性,自然演化當然正確,否則墨家「樂土」的合法性怎麼解釋?雖然你們求自化,我們求悟道悟天志而人為加速演化,不過大家還是可以一起坐下來談談的朋友。

自化,太慢了,我看也別自化了,大家一起研究研究天道、人道,一步到位。

法的問題上,把墨家的「君、臣民之通約也」發揮到了極致。

適鼓吹「君,是人又不是人。譬如一個人叫二狗,他是天子,那麼他不是天子的時候,依舊是二狗。天子有兩重屬性,一個是人,一個是臣民之通約的法。但是法自己沒有手腳,不會執行臣民通約的意志,所以需要一個君!」

「而君的臣民通約的那個屬性,未必是一個人,而只是一個可以執行意志的實體就行。哪怕一條狗,他要是有智慧可以執行法的意志,那麼他就可以當君;如果一個墨家作出的機械,可以執行法的意志,那麼機器也能當君。」

「所以,君的第一屬性是通約之法,第二屬性才是人。君可以是一個人,也可以是一個組織、一個學派、一個邦國的所有部門,而非一定是一個人。」

適是極端反貴族的,所以為了防止「君、臣民之通約」的君主立憲制,他直接把君虛化為了國家機器,這不但是要「選賢人為天子」,而是直接進化到了「狗若能執行法的意志,狗都能當天子」。

並且利用這個概念,極力鼓吹他對「上之所是,必皆是之;所非,必皆非之。上有過則規諫之,下有善則傍薦之」的理解。

用類似的概念,表示上,不是具體的人,而是所有墨者意志的體現,是一個執行機關,也就是墨家中央的執行委員會。主要是意志自己沒有手腳不能自己動彈,所以得選人執行意志。

同樣的,墨家的上,就是墨家中央的執行委員會;泗上的上,就是萬民製法代表大會;天下的上,就是將來天下的代表大會。

那麼這個「一同天下之義」,就是要做到九州是個統一的整體,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什麼是允許的、什麼是不允許的,都需要「上下同義」,由下表達意志,由上這個實體的國家機器執行意志。

而「夫既尚同於上,而未尚同乎天者,則天災將猶未止也」的意思,適表示「天志是可知的,雖然你們農夫希望糧價提升,禁止進口外部糧食,但是你們的義不合天志,這是有害的,道理是這樣的……所以不能夠完全地按照所有人的意志直接少數服從多數,那樣是要天下大亂的,要在合乎『天志』的基礎上制定政策。比如那要是人人都同意沒有政府,沒有法律,互相搶劫,那是絕對不能通過的法律,所以不能夠完全由集體表達的意志作為上,要有『天志』作為基礎,並且在符合天志的基礎上才行。」

「那麼,怎麼知道政策是否合於天志呢?這又需要看子墨子所言的『三表』:社會的總財富增加了嗎?大多數民眾得利了嗎?人口增加了嗎?」

「政策制定之前,又怎麼知道是否合於三表呢?這又需要說知之術,進行推斷,而說知之術又需要專門人才進行掌握和推論,也就是墨家的中央執行委員會,由此掌握立法的最終否決權。」

這就是整個泗上的執政體系,一個完全的近代國家機器,論動員力、組織力和執行力能把周圍的分封建制的邦國貴族打出屎來的國家機器。

一整套邏輯下來,適所修正的墨家就成了現在這般模樣,和時代格格不入,卻又充滿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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