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旭日初升 第一百八十二章 不可撼動的力量(十二)

勝綽只是感嘆,對於秦國的處境卻並不擔心。

近水樓台固然先得月,可若是水流翻覆秋水時至也定是首先受到波及的。

東方之亂,西方的秦國正可得利,一如秦君所言,就算墨家在暗中操控天下的大勢,可這大勢之下秦國所能做的唯一選擇,也就只能是向西拓展、變革法度、集權強軍,待機奪取西河從而有機會稱霸中原。

原本歷史上秦國南下巴蜀還是先取韓魏就是兩條戰略分歧,最終先取巴蜀然而取天下的戰略被認可,這才導致了秦國擁有了一個強大的後方。

現在墨家先行一步,在秦國和蜀國爭奪南鄭之前先入漢中,使得秦國南下巴蜀的戰略相對於先西後東以圖強的戰略來說,並無十足的魅力。

勝綽的一番猜測分析,贏師隙心中雖然驚異於墨家的謀劃,但卻並沒有「如此之才奈何不為我所用」的感嘆。

因為當年勝綽前去投效尚在流亡的公子連的時候,就談過這個問題:墨家勝我之才多矣,然而公子無義,不能夠使用他們,那麼又和沒有有什麼區別呢?

現在勝綽在秦國所做的一切,已然很好,況且墨家的那一套東西,贏師隙避之尚且不及,又知道墨家的那一套首先要認可的墨家的義才能夠發揮出力量,權衡之下,墨家那邊的許多人縱有經天緯地之才,可若用了,反倒弊大於利。

且勝綽也說了,墨家的強,強於組織。正如勝綽所言,適離開了墨家,不過也就是個鞋匠,以他的出身和血統,縱有才能,可能一輩子也不能夠出仕而成名。再者墨家所做的這些事,看似玄妙無窮,實際上若換了別處,縱有謀劃,但沒有那些死不旋踵講求紀律性的墨者,只怕也難做成。

贏師隙見此事勾起了勝綽的感慨,心中倒也理解,勝綽雖是叛墨,可終究對於墨家中的一些人是有感情的。

曾經作為墨子的弟子,與禽滑厘之前也都是好友,而且這一次是導致勝綽被逐出墨家的罪魁禍首適即將繼任為巨子,勝綽的這些感嘆贏師隙不能得其中全部滋味,卻也可以入味三分。

許久,贏師隙道:「如卿所言,我似乎可以理解,墨家緣何能夠短短二十年霸於泗上、勝越亂齊了。」

「墨家有義,便有死不旋踵之士。利、義相一,便有悍不畏死之民。」

「墨家有謀,可以操控天下,善於借勢、造勢,縱橫捭闔以謀四邊之寧。」

「墨家的組織,嚴絲合縫,即便沒有了墨翟、禽滑厘,依舊運轉如常。」

「墨家的奇技,火藥、生鐵,使得甲士堅利,以一敵三。」

「此四者,便是天下間不可撼動的力量了吧?」

後世數百年後,有「不問蒼生問鬼神」之事,今日秦國三日密室而談,卻也有此意。

這不問蒼生問鬼神,非是不問蒼生,而是源於當時天下的意識,皆以鬼神存在、天命可知。

贏師隙問及墨家不可撼動的力量的源泉,其實也就是在問鬼神。

因為若非墨家的「義」和「道」在天下傳播,使得天下眾人開始思索隱藏在表面之下的、真正催動天下運轉的力量……那麼今日之問、明日之問,所能得到的回答很可能就是「墨家受命於天,無可阻擋,故而無可阻擋。」

贏師隙已經可以領悟出那四種力量,已然勝於天下的許多人。

他以為他所理解的,就是力量。

但他說完之後,兀自感嘆的勝綽和一直沉思的吳起,竟卻不約而同地一起搖搖頭。

贏師隙頗驚,問道:「難道此四者,不是天下間不可撼動的力量嗎?」

兩人確定地搖搖頭,贏師隙拜而求道,問之。

勝綽卻沒有正面回答,而是說了一件舊事。

「君上,昔年程子辯於子墨子,問之:墨翟,你素非儒,何故稱於孔子?」

「子墨子答曰:是亦當而不可易者也。今鳥聞熱旱之憂則高,魚聞熱旱之憂則下,當此,雖禹、湯為之謀,必不能易矣。鳥魚可謂愚矣,禹、湯猶雲因焉。今翟曾無稱於孔子乎?」

勝綽講完這個故事,起身拜問道:「君上,你所說的那四種力量,固然強大,但卻非是不可撼動。」

「這天下,唯有一種不可撼動的力量……便是天志。順之者昌、逆之者亡。」

贏師隙知道勝綽是叛墨出身,後續對於墨家的一些書籍也多觀讀,口稱天志不以為異。

他又轉頭面向吳起,問道:「吳子非出於墨,不談天志,剛才卻也搖頭否定。難道你所認為的力量,竟和我與勝綽所理解的還不一樣嗎?」

吳起笑道:「我不談天志,但恐怕我所理解的、天下間不可撼動的力量,與勝綽所言的那種,竟是一物。」

「如中原見山林中狀如貓、額頭有王斑、體大數百斤的野獸為虎。」

「而楚人稱此物為於菟。」

「其實,只是叫法不同,但倒是一樣的。」

贏師隙這一次倒是真的吃驚了。

他自忖,他所說的兵器之利、謀劃之詭、組織之強、道義之重,此四者得其一,可保設計不失。

而若能得其四,便可縱橫一方,成方伯之業,乃至震撼天下。

這在他眼中,已經是不可撼動的力量。

竟沒想到,勝綽和吳起都表示,這些是很強的力量,但恐怕比起另一種力量,終究還是過於渺小。

贏師隙渴望力量,也明白以勝綽和吳起的為人,今日不太可能說出什麼「德、禮才是天下至強的力量」的話。

心中不免好奇,更有幾分期待。

作為國君,最為渴望的就是力量,而他也一直再從變法的魏國、崛起的墨家那裡不斷地吸取力量、學習力量。

今日忽聞竟有一種真正可以算得上是不可撼動的力量,他如何能夠不心切?便如嘴饞的貓嗅到了腥味,心中便癢。

吳起看了一眼勝綽,又沖著贏師隙一拜道:「我且試為君上說,若是我猜的不多,勝綽所言的力量,便是我所說的。」

「那,恐怕才是天下間最不可撼動的力量。也是這二十年來我讀墨家的一些書籍所領悟出的道理。」

「正如太陽,不會因為在魏國炎熱,而到了秦國、乃至索盧參西行萬里之外的波斯便會寒冷。」

贏師隙請教。

吳起道:「剛剛勝綽所說程子見墨翟的事,君上應該有所領悟。」

「大禹、商湯,那是古之聖王。以他們的才智,恐怕是勝於天下人的。可以他們的才智,也不能夠改變鳥聞熱旱之憂則高,魚聞熱旱之憂則下的事。」

這聽起來就是個簡單的故事,贏師隙雖也讀過墨家的一些書籍,但是終究因為反感其中的那些「天帝之下人人平等」之類的話而放棄。

他並沒有理解這番話到底是在說什麼,也不能理解這其中所蘊含的力量到底在哪。

面露不解之色,吳起便將這個問題拆開,問道:「君上,此時有一鳥、一魚,欲使鳥上高而魚下潛。」

「你所謂的四種不可撼動的力量,臣便試舉數人。」

「既論義,大禹櫛風沐雨之義無雙古今,民眾效死。」

「既論謀,當使孫武復生、太公在世。」

「論奇技,即便奚仲再活、公輸仍在。」

「論組織,墨家上下,同德同志。」

「此四者,不可以不算是君上所說的四種力量的極致了。」

「但若有一人,可使熱旱。單論鳥上高而魚下潛一事,這個人的力量是要比其餘四者更為強大。」

贏師隙點點頭,在墨家邏輯的「籍使」前提下,再說天下無人可以使得天下熱旱之類的話,便無意義。

吳起又道:「放眼天下,也有一種這樣的力量。」

「二十年前,我在西河編練武卒,三晉得嘉禾而獻天子,我也聽聞泗上墨家可以使得畝產二百斤。」

「鐵器、牛耕、壟作、良種、堆肥之法,可以使得每畝土地生產的糧食是過去的數倍。而牛耕又可以使得民眾耕種的土地畝數更多。」

「糧食多,存糧多,那麼就可以養更多的士卒,使得他們每日操練,不再是農兵,而是以兵為職。」

「正是術業有專攻,湯、文智絕天下,可讓他們與陶匠相比制陶恐怕不及多矣。士卒也是一樣,那些每日操練的士卒,也遠勝那些閑暇演練的農兵。」

贏師隙似乎明白了一些,但又不是很清楚,彷彿那道理就在眼前,但卻還不能抓住。

又像是一朵雲,可以看得見,但即便乘坐墨家所制的飛天之球,亦不能握在手中。

他覺得,這應該算是奇技?

但是吳起明明反駁過,便繼續細聽。

吳起又問道:「君上,我編練的武卒可以算得上強大吧?」

贏師隙淡淡一笑,鄭重點頭,這是個無可否決的問題。

若不強大,緣何秦國困於西陲這麼久,不能過洛水一步?又緣何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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