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真假誰知 第一百零五章 十步殺人笑晏晏(二)

向日葵下,適遠遠聽到了幾句,不由冷笑。

站在他右邊的駱猾厘揶揄道:「當日我便說殺殺殺,你與先生卻說殺人要為將來不殺,當時殺無益。為虺弗摧,為蛇將若何?」

虺,小蛇也。

適笑道:「昔日闔閭放勾踐歸,申胥以為養虺成蛇。可昔日武王定天下,箕子明夷通曉天命,率景如松、南宮修等殷商舊民逃亡東北方,武王不但不征討還封他為侯,也不見有人說養虺為蛇。」

他指著那些正在哭鬧的人道:「這些人只會這些手段,算得什麼鱗蛇?他們雖有想法,卻無手段。請五十四帶人沿預留出來的通路,傳遞消息,說清狀況。她的哭聲能傳百步,卻有何用?又有幾人知道?戰陣之中,傳令靠旗靠腿,卻不只靠將之嘴!」

「讓她哭!她哭她的,我說我的。看誰的消息傳得快。」

書秘吏的人大多不怎麼會打架,今日墨者要做大事,墨子親帶人去和那些大族相談,與那些巫祝爭人心的事全都交給適讓他看著做。

既有這樣的巨子令,適也不浪費。

辯五十四等人早就演練過多次,適請他相助,他便立刻帶著預先留出的那些人沿著通路,在各個村社之間傳遞消息,只是不去那抬棺之人附近,任由他們大哭。

反正他們能影響到的也不過數百人,剩餘人根本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這些人雖有些智謀,只可惜這種事沒有軍陣之法,很難做的震撼人心。

辯五十四率領那些善於言辭、或是深入村社已獲得信任的墨者穿梭民眾其間,多有人問那邊發生了什麼事。

「沒什麼事。上次那些巫祝吃了祝融血之後,便死了。如今正在哭。凡事想要得到,總要有風險。行祭祀事,受人尊重,又通鬼神,哪有那麼容易?適也說了,吃了可能會死,可他們非要吃。可見他們並非天選之人,倒是愧對了你們的信任,當日你們怕墨者將來遠去,一致同意讓那些巫祝學祭祝之法,誰曾想他們連這點本事都沒有?」

「只怕心不誠靈,也或許之前做的事觸怒了天帝,畢竟祭祀了那麼多的少女活人,哎……」

此時尚未說破,這些墨者言令如一,那邊繼續哭,這邊片刻間已經將事情傳開。

除了哭訴的地方沒去,別處的民眾一想,也沒覺得有什麼同情的,反倒有些憤怒,心說那些巫祝的心不誠靈,只怕之前祭祀的錢財是白費了。

既要通鬼神,要是那麼容易豈不是人人可通?怕死做什麼可通鬼神的人?

況且若想博富貴,尚且要冒死拼殺以換取一個庶農工商皆遂的機會,既想通鬼神又怕死,這倒真是沒什麼可憐可惜的。

又想到半年前適含沙射影說的那些祭祀少女觸怒天帝的事,又不能真切地看到哭的梨花帶雨滿臉是血的女子,便與棺木附近的那些人心思大不相同。

葵花之下,公造冶小聲道:「不如現在就讓那些失去女兒的人出面,他們既哭,咱們也哭,哭過之後才好殺人。只他們哭,我們再殺哭泣婦人,總不好。」

適盯著前面,看著那幾個持劍之人的動作,笑道:「暫時不必,如果只是比哭倒也罷了,我看他們是想殺我們墨者?」

右邊的駱猾厘一聽這話,瞪著眼睛,不敢置信,只覺得自己被侮辱了、先生被侮辱了!

心說自己在這裡殺人是少,可你們這些人倒是去衛地打聽打聽我當年也算是橫行一方的勇士,成了墨者之後只能老老實實。

又想自成了墨者後,巨子遊歷廣泛,即便見了王侯,那也是以禮相待,便是楚之魯陽公也只是以禮相請公造冶比戈,如今卻有人想單人搏殺墨者?

想到這,氣便不打一處來,嘟囔道:「我早就說,多殺幾人,殺得多人人才能知道你不可欺辱。如今倒好,這件事傳出去,豈不叫人笑話?區區幾個鄙地小邑的遊俠兒也敢來動墨者?」

適笑道:「他們是想殺我,我又不會劍術。」

公造冶嗤笑一聲,將手壓在適的肩膀上道:「墨者兼愛、墨者一家一心無君無父,殺你便是殺我,只怕他們殺不得你。正好,六指隨我學劍,還未曾實戰殺人,今日便讓他看看,大有裨益。」

駱猾厘急忙道:「適說,殺雞焉用牛刀?我先上去試試他們手段,若我敗了你再上,也好知對方深淺。對方既來,只怕有備,或有不弱於聶政的好手。」

公造冶笑著搖頭,心說小小沛地周圍,終究不比中原物盛,哪裡會有什麼好手?少戰之國,豈能有劍術國手?駱猾厘這樣說,怕是想要動手消一消體內鬱積了半年多的行義殺氣,他也不點破,只衝後面喊來六指,說讓六指跟隨駱猾厘看看也好。

今日這局面,在適看來也未必都是壞事。

民心或許容易被煽動,但今天的事正好可以顯顯墨者其餘的手段,以便在這裡立足。

只做好人,只行微義,反倒容易讓人以為這些墨者是群聖母般的人物,需要讓他們知道墨者能行義,亦能殺人才行。

局面尚在可控的範圍之內,那裡看似哭的動人,實際上影響範圍也有限,他們用些市井間的手段來對付這如同行軍紮營一樣的鄉民聚會,效果並不會太好。

……

大族老者面前,墨子迎風而立,笑看著前面那些哭喪之人,心中不屑。再看辯五十四正在傳遞消息,忙碌不停如蟻,心道這些人哪裡打過仗?以為傳遞消息只靠哭喊幾聲就行?

既見辯五十四穿行,知道適那邊已經安排妥當,沖著遠處的高孫子擺手示意,讓高孫子帶人繞後維持秩序。

不多時,那些哭喪之人已經一路來到了墨子與大族老者面前,又將剛才的話複述了一遍。

沛邑內的大族老者微微皺眉,似乎有些猶豫,看向墨子道:「此事……恐不好解決。《禮》曰,父仇不共戴天,我雖不知怎麼回事,但既要復仇,恐怕也不好勸解。」

他們自是有備而來,所需要的竹契、丹朱都已備好。

以及他們本身就有本地威望可做證人,話雖不能明說,但只要到時候拿出大量早已準備好的丹朱竹契,便是表明了態度:這件事我們也參與其中,你們墨者最好小心一些,不要再做類似的事。

這時候十五歲殺人的滕叔羽已經走到了墨子面前,盯著墨子,看著墨子禿頂的腦袋、常年奔波而消瘦的身軀,心道此人只怕只有嘴說的本事,今日便要讓這些墨者顏面掃地,也好藉機恥笑越王眼拙,竟會被一張嘴說動的想要封地五百里與這種人。

那哭訴的女子緊隨其後,跪在大族老者的面前,又說自己力弱,於是請人復仇。

後面死去巫祝的子侄輩、或是偽裝成子侄輩的人也都泣不成聲,他們中混有死士劍士,只待一會藉機殺人。

大族老者以為墨子猶豫,便又要再說幾句,似乎不這麼做便不合規矩。

滕叔羽也趁機說道:「我受人之託,為人復仇。血親仇,本就是天下至恨。我也多少聽聞你們墨者兼愛、守孝不過三日。」

「既兼愛又不守孝,想來你們心中是無父之人,許是不能明白求中的痛苦吧。殺人的時候從不會想著別人的痛苦,自然殺起來如此輕鬆!」

「只是民意洶洶,天下人都有父母都有血親,這仇總是報的。你們無父,難道也想讓天下人無父嗎?」

卻不想墨子早不耐煩,心說今日事不在於這些巫祝,而在於藉此機會與萬民通約,時間本已不足。

又聽身邊這個勇士在這嘮叨,揮手道:「那就寫朱契吧。墨者一家,你們不論大義只論小義,我本不想因小義殺人。可再一想,因悖大義而誅與因小義殺人,都是殺,那便殺吧。殺了之後,再談義。」

滕叔羽就在墨子身邊五步之內,手指不停地撥動劍柄,故意做出沙沙響聲,似乎要想恐嚇墨子以讓墨子露出驚怖不安之色。

卻不想墨子連看他一眼都沒看,跟隨墨子身邊的幾個墨者更是只看墨翟並不關心外面的事,滕叔羽心中已怒。心說自己十五歲便殺人,行走與滕邑街道,何人不避?今日這人居然視我為無物?

他不過滕地小國出身,哪裡見過真正的大場面?墨子當年游楚止楚王攻宋,楚人甲士環伺四周,公輸班當時認為有辦法戰勝墨子,但出於情義沒有說出口,只要開口便可讓甲士殺了墨子。

墨子雖有後手,留了禽滑厘等三百多弟子在商丘,殺了他也是無用。但能夠不懼楚王宮廷的上百甲士、公侯之威,哪裡會懼怕一個小小劍士遊俠兒?

他說完之後,便不再理這些人。

眾大族屬吏見墨子這樣說,心中略微不安,可轉念一想,今日有從別處請來的劍士、又有自己蓄養的死士混跡其中,未必便不能殺幾人。

不求全勝,只要殺幾名墨者,讓墨者知道自己這些人不好招惹,今日事就算畢了,日後真要做查私畝、清田洫的事,也好讓墨者忌憚。

於是急忙拿出了早已準備好的各色竹片,專門用來書寫血親仇事的硃紅色塗料,招來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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