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真假誰知 第六十二章 正本清源來日長(五)

墨家只能用這種辦法來處罰勝綽。

不是別無他法,而是他自有自己的一套理論體系,對於墨者的賞罰必須符合自己秉持的那一整套理論。

墨子對罪的定義是這樣的:「罪:犯禁,惟害無罪。」

當禁令被制定後,只要沒有違反禁令,那麼即便造成了危害也是無罪的。

令不禁止即許可,即便危害亦不罰。

造成的危害,也只能按照其違背的禁令來處罰,而不是按照危害程度來懲罰,但要按照危害程度來制定法令。

勝綽造成了危害,違反的是出仕而不行義的禁令,所以處罰也只能是按照出仕不行義的令來處罰,便是讓其不再從政。

勝綽直接撕破臉,稱墨者之義乃是世之下流的事,還從未出過。

既然沒出現過,也又沒預先料想到。

所能做的只能是將勝綽開除墨者隊伍後,再以此為戒將這些漏洞補上,豐富禁令。

但在禁令未行之前,無法用今後的禁令來處罰此時的罪。

同樣,他對適的稱讚也是符合墨子的理論體系的。

「賞:上報下之功也。」

既要報功,適又輕金重義,那除了誇獎也實在沒有辦法報此功。

勝綽稱呼適為「鞋匠適」,也是墨子說出那樣誇獎適的原因。

在其看來,「人無幼長貴賤,皆天之臣也」。

天賦予了人平等的權利和資格,在天之下沒有高低貴賤,人人平等自有道理。

是故「農與工肆之人,有能則舉之」。

不看血統、不看資歷、不看長幼,不看出身,只看能力,那句「鞋匠適」正是墨子話語中抨擊對比的重要原因。

其實勝綽有句話沒說錯。單單是那句天賦予了人人平等的權利和資格,墨子的大義在這個時代已經處於了「下流」。

但在適看來,最神奇的也正是這一點。

明明墨子只需要將人皆天之臣改為人皆天之子嗣,便可以與兼愛無縫連接,朝著一神教的邪路一路狂奔。

可墨子在論證了人人平等皆天之臣的理論後,在兼愛的問題上用了極端世俗化的解釋:交相利,人們兼愛互助能得到更多的利益,所以應該兼愛。而不是人人都是天之子所以融匯此時的血統親親理論自然應該兼愛。

除了利益之外,墨子也是用辯術來完成兼愛的內部邏輯循環:愛所有人並非不愛自己,自己也在所有人之中。自己既在所愛之中,愛也加於自己。無差等的愛別人,就是人人都愛自己。愛自己只能得到一份愛,愛別人能得到所有愛別人的愛外加愛自己的愛,只要有兩個人以上兼愛,便是賺了得了利。

適在村社的所作所為、適關於麥粉所得金為行義的做法,未必是出於愛所有人的兼愛之心。

但適可以用誅心之言攻訐名聲已壞的勝綽,別人卻不能用誅心之言來攻擊風頭正盛的適。

只能觀其行、見其效,以其行效說知其心。

因而在墨子看來,這一切所作所為,恰恰是愛所有人的表現。

墨子認為適是一個兼愛他人如同愛己的人,當得起那樣的誇獎。

除勝綽等人外,絕大部分墨者都覺得這樣的誇讚是可以的,也是對自己對其餘墨者的一種鞭策。

唯獨一個和適很親密的人,產生了一絲疑惑。

跟在適後面的六指看了看適,又琢磨著剛才墨子的那番誇獎,回憶著適曾講過的故事。

雖有些緊張,可還是在咽了一口唾沫後,學著適的模樣問道:「巨子,您……您這樣誇獎適哥哥,是覺得他不堪大用嗎?」

這話一出口,眾人都笑了起來,六指算是年紀最小的墨者,雖然是自稱的,但在之前的表現已經博得了眾人的認可。

這時候忽然問出這樣一句奇怪的話,眾人均以為他年紀小,或許想錯了什麼,也只是笑,沒有出言駁斥。

墨子微笑看著這個讓他覺得很是不錯的孩子,笑問道:「你怎麼這樣說呢?」

六指一直聽適講墨者的故事,對於墨子很尊重,可關係到適,他還是鼓足勇氣開口說話。

「巨子,適哥和我講過一個故事。說您越看重的人,越容易得到您的責罵。適哥說,若是以後我成了墨者,如果有人責罵我並且有道理,那我一定不能生氣反而覺得我是被看重的,否則為什麼要責罵呢?」

「適哥說,當年耕柱子整日被您責罵,他不高興。您說,如果要去太行山,一匹馬一頭牛,你會選擇鞭策哪個呢?鞭策馬,不是恨馬,是因為認為馬比牛更快。而對於牛,鞭策是沒有用的,不如放在那裡好好餵養,等到作為祭品祭祀……您不是想把適哥做祭品吧?」

怯生生的聲音,猶豫而又緊張的表情,想要維護自己敬重之人的內心,在這個不足十五歲的孩子身上糅合在一起,複雜而有趣。

包括墨子在內的墨者都被六指的話逗得笑了起來。

唯獨之前連勝綽的詛咒都不在意的適,心裡激靈了一下,渾身一抖,後背冷汗涔涔。

剛才他還沉浸在墨子誇獎自己的興奮當中,有這句話記在竹簡上,這才是自己真正要想要的東西,比起勝綽的那句贈言不可同日而語。

可六指看似孩童般的話,卻給了適極大的警醒。

這個故事是他將給六指的,可如今這個故事又被六指說出來,看似是童言無忌,實則讓適冷汗直流。

自己還沒死!只有死去的人才有可能得到這樣的評價。

祭品之說或是無稽之談,墨子做事定有後手,自己剛才的高興,恐怕有些早。

他抬眼悄悄看了一下墨子,臉上的表情有些古怪,墨子並未注意,而是笑著來到六指的身邊,說道:「孩子,有人用豆喂馬。馬吃的很胖,於是他覺得動物都喜歡吃豆。有一天,有人送了他一頭老虎,他也用豆子去喂老虎,結果老虎並不吃。那我問你,馬喜歡吃豆,有錯嗎?老虎不喜歡吃豆,有錯嗎?」

六指搖搖頭,說道:「沒有錯。」

墨子點頭道:「就是這樣啊。有的人需要鞭策責罵,這是他們的豆。有的人需要誇讚嘉獎,這是他們的肉。喂馬用肉,那是不對的。可喂虎用豆,難道就對了嗎?都是食物,可要因為虎和馬而分為豆和肉。」

六指似乎明白了過來,覺得既然巨子不是要把適當做祭品,那就不用擔心了。

行了一禮後,乖巧地退到了適的身後,繼續整理那些竹簡。

墨子說完了六指,又看了一眼適,忽然沖著一眾墨者道:「為什麼人死了才有謚呢?」

禽滑厘回道:「因為死人不能改變他生前做的事。不能改變,所以才能定謚。」

墨子又問道:「那麼就是說,謚不是因為死,而是因為不能改變,是這樣的道理嗎?死可以不改變,但死只是不改變的小故,而非大故,是這樣的道理嗎?」

禽滑厘點頭,靠近的墨者也都點頭。

墨子忽然面朝適問道:「適,你既成為了墨者,行義之心能不變嗎?」

適幾乎沒有猶豫和停頓,用了一句此時還不存在的話。

「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尤未悔!弟子心之所善,乃是行義,故行義之心,九死不悔!」

墨子大笑,說道:「我曾說,天子有錯,亦要罰之。你說要我墨者鑄賞罰天下之劍,你既不是天子,也用不到這賞罰天下之劍,便用三尺銅劍即可。這是令,亦是盟。」

說罷,墨子不看適,長聲呼喚了幾個名字。

每叫一人,便有一人應聲上前。

「禽滑厘!」

「是!」

「公造冶!」

「是!」

「孟勝!」

「是!」

「駱滑厘、高何、縣子碩、曹讓、衛徙栗……」

一連呼喊了十餘人的名字,每個名字都讓適心中一驚。

除了那幾個熟悉的,後幾人不是原本橫行鄉里的惡少年,便是動輒殺人的「勇士」,要麼就是殺過貴族改名換姓後隱藏到墨者中的刺客……

這十餘人站到了墨子身前,墨子仍舊微笑道:「令由巨子出,不犯令則無罪,今日我便立一令。」

「適通曉天志,又盟誓行義,若其不行義,必為天下害,甚於常人。天子有罪,尚且要罰,況於適?從今日起,若適仍在墨家,有違背大義之事,你們十三人定要提三尺劍將其誅殺!」

禽滑厘、公造冶都很敬佩適,但聽到墨子這樣說,卻也沒有絲毫猶豫。

「尊巨子令!弟子盟誓,若真如此,哪怕藏身洛邑王城,哪怕有甲士護衛,哪怕弟子身死,亦必誅殺!」

適咽了口唾沫,看著領命的十三人,哪一個不是凶名赫赫之輩。

公造冶這樣的人,是有實力格殺數十甲士一擊得手的。

況且禽滑厘還是基本欽定的下一任巨子,禽滑厘既然領命也就是說之後所有的墨者都領了此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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