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真假誰知 第三十八章 少長畢至群英萃(五)

遠處,數百墨者正朝這邊急行,分出數人包抄到村社之後,進退之間顯然捻熟,隱含軍陣之法。

適也是第一次見到這麼多墨者,看這架勢,忽然想到一句話。

一支穿雲箭,千軍萬馬來相見,正合此景。

墨者之中不少人沒有負劍,又有一些是匠人出身,手中持著斧頭。

都穿著一身短褐,灰壓壓地從四面八方圍過來,當真是氣勢無雙。

如今已有頗多手工業者,若日後適的耕田之法與退火鑄鐵廣為傳播,大量的農夫加入墨者,這斧鐮二物倒是可以做墨者的標誌。

可惜這時候適還沒有發言權,要不然適就直接問那小貴族:「你混哪裡的?不說就是沒老大罩了?想搶我的地盤問過我身後的數百兄弟沒有?」

這種小人得志的心態躍然心中,可臉上沒有表現出來,只是暗暗觀察這些墨者的進退。

那小貴族與其私屬不敢亂動,小貴族還不斷叮囑那些私屬萬萬不可亂動。

片刻後,墨子來到適的身旁,看了一眼。

適琢磨了一下,行禮道:「踐行墨者之義的適,見過先生。」

他沒有說自己是墨者,而只是說自己是在行墨者之義。

若是墨子質問,就說自己不知道墨者的規矩,以為行了墨者之義就是墨者了。

墨子一笑,受了此禮,回道:「璞玉可雕,八月而成。雕刻你的,是你自己。可又是誰讓你在石中受日月之潤而成玉璞的呢?」

適才要回答,墨子卻搖搖手示意先不必回答。

這時候那小貴族等人才趕緊過來見禮,紛紛道:「見過墨翟先生。」

適本以為墨子會和對方講道理,講到對方啞口無言才做事。

不想墨子直接問道:「是你們自己來的?還是有人讓你們來的?」

那小貴族一聽這麼問,也不想再說什麼適不可種植授田的說辭,直接低頭回道:「是我見利,自發而來。有人和我說,此地有寶。我又聽說適不是墨者,所以才來。若我知道適真是先生弟子,怎麼敢來?還請先生饒恕。」

墨子面色平靜,淡然道:「墨家的規矩,墨者一心。若適之前就是墨者,你因貪慾而辱了他,我墨者中自會選出一人與你死斗。但你說的也對,他之前只是行墨者之義,而非墨者,所以因辱而斗這種事就免了。」

小貴族暗暗擦了一把汗,這時候成文法並不多,殺人這樣的事根本沒有多少人管,尤其是因為侮辱而發生的死斗更是天下人都接受的死因,並不會覺得這有什麼錯。

真到殺人者死、傷人者刑,要到數十年後商鞅變法後。

墨者之中,曾經的好勇鬥狠之輩比比皆是,小貴族也清楚自己與這些人死斗,哪裡還有命在?

自己就算死了,司城也不會因為自己的死去找墨者的麻煩。

墨子又問了幾句,貌似在思索,片刻後道:「你有貪心,卻無所獲。我只問你一句,你想要這些穀米種子,可是為了救濟天下?」

這種問題,隨時可以撒謊,但這小貴族想都沒想,直接回道:「不,只是因為貪心得私利。」

墨子點點頭,說道:「這就是了。被你鞭打的孩子,雖不是墨者,可也是為了行天下大義。」

「我一直說,做得對就會有獎賞、做的錯就會有懲罰。至於對與錯,則要用天志和大義作為規矩衡量。這孩子做得對,當然要有獎賞。這孩子做得對,卻挨了打,總要為他做些事,要不然日後我墨者行義天下,總被人打,那還了得?」

小貴聞言族冷汗直流,不知道墨子會怎麼做。

墨子看了一眼公造冶,緩緩說道:「這樣吧,三十七,你把他的胳膊打斷吧。」

公造冶點點頭,那小貴族一聽是打斷而不是砍掉,長呼了一口氣。

急忙自己解開衣帶,將自己的左手主動袒露出來,又沖墨子行禮道:「多謝墨翟先生。」

「謝我什麼?」

「斷此手臂,讓我收攏貪心。不然可能會因為貪心在將來丟了性命,是以感謝。」

公造冶點點頭,抽出銅劍,猛然拍出,風聲嗚嗚作響,以劍脊直拍在那人手臂之上。

咔嚓一聲,肱骨斷裂,小貴族悶哼一聲,咬牙不喊。

公造冶指著自己的臉道:「記得我,我叫公造冶。若想尋仇,來找我便是。」

小貴族臉色蒼白,疼的滿臉冷汗,但也知道這時候越是強硬麻煩越多。

他也是個見過些場面的人,咬牙不哼,也不回答。

墨子見他如此,也不多說,揮揮手示意讓他離開。

小貴族拖著骨頭被打斷的左臂,疼的肩膀不斷發抖,卻還是又行了一禮。

他知道墨者行事就是如此,既然此時解決了,那麼日後就會當這件事不發生。

他的手臂骨頭被打斷,並非是他自願的,而是公造冶打的,所以算是恥辱,以後若有機會大可以尋仇。

但他又不傻,這是個能勝魯陽公半戈的人物,自己找他去尋仇,那不是嫌自己死的慢?

不過公造冶既然放下了這句話,也就意味著墨子不會深究背後的事。他這時候已經咬的嘴唇都是血,疼的眼看就要叫出來,卻強撐著行禮之後才離開,根本不想什麼報復之類的幼稚想法。

那些私屬將他扶上馬車,匆匆離開,等走出去數十尺後,馬車中終於傳來一聲慘叫。

適暗暗咂舌,驚奇於墨子處理這件事的手段,可以說按照墨者的那套是非觀的是非分明。

至於說尋仇什麼的,馬車上的那聲離開數十尺之後才有的慘叫,已經說明了問題。

旁邊的墨者根本不當回事,心說本該如此,如果墨者連這點手段都沒有,那怎麼在天下間行走?

等那些人都離開後,公孫澤還站在旁邊,之前已經行禮,墨子見他沒有離開,問道:「你有何事?」

「我想請教適一個問題。與剛才之事無關。」

墨子點頭道:「既是這樣,你便問吧。適,你過來。」

適趕忙走來,公孫澤面無表情,彷彿根本沒看到剛才斷臂的那一幕,面色如舊,依舊不卑不亢。

「適,奚仲殘疾之事,你是聽誰說的?又是在哪本古籍上記載的?」

墨子一聽,心說自己只知道奚仲作戰車,還真不知道奚仲殘疾的事,這是怎麼回事?

適也是茫然許久,才想到那天和公孫澤胡扯的時候,自己編造了個故事。

他以為公孫澤是為別的事,可萬萬沒想到竟然是為了這麼一句自己都沒在意、只不過當時順眼看到了公孫澤的馬車脫口而出的胡話。

在他嘴裡,不過是一句胡話;但在公孫澤耳中,這便是一段弄不清便難以釋懷的歷史。

這時候公孫澤當著墨子的面問出來,心說回答的讓不讓你滿意無所謂,卻一定要讓墨子滿意。

思慮之後,回道:「我墨家辯術,有假言之推。」

「若……則……;若……必……;籍設……則……這都是假言之推。」

「我說奚仲殘疾之事,其實是用的籍設……則……這一判。籍設奚仲腿腳殘疾,則仍舊可以教人駕車。若你不懂九數,必不可教人九數。」

「我墨家辯術中,又有大故、小故、無故之別。」

「所謂大故,子墨子說,有之必然、無之必不然;所謂小故,是有之無必然、無之必不然。」

「大故,是有甲則必然乙、沒有甲則必然沒有乙。」

「小故,是有甲不一定有乙,但沒有甲必然沒有乙。」

「無故,是有甲與有乙之間沒有關係,無甲與無乙之間也沒關係。」

「懂九數,是能教九數的小故。懂九數,未必能教九數、或不會教、或嘴巴不能說話。但不懂九數,則一定不能教九數。」

「手腳俱殘疾而不能駕車,則手腳俱殘疾是不能駕車的大故。手腳殘疾殘疾的一定不能駕車、駕車的一定不是手腳俱無的殘疾。」

「但手腳俱殘只是不能駕車的大故,卻是不能教駕車的無故。因此手腳殘疾可以教駕車,也可以不能教駕車。能不能教在於殘疾的這個人會不會教駕車,而不在於他是不是手腳殘疾。」

「至於奚仲是否真的殘疾,在這個推辯中並不重要。」

這番話說的一眾墨者連連點頭,回味著其中的味道,眼神閃光,均是頗有所得。

不少人心想:「先生曾說,若非國士,不能學以全才。這適先生誇他大巧,想不到這辯術也是如此厲害。大故、小故、無故之說,先生曾講過數次,可經他用甲乙一論,倒是容易懂了許多。」

墨子也微微頷首,自己在外講學之時也曾多講辯術,所以適能說出這些東西並不奇怪。

尤其是以甲乙做推論的辦法,更是勝過其餘自己講學的方式,將許多弟子難以理解的大故、小故兩者講的如此簡單而清晰。

只不過這番話可以聽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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