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真假誰知 第三十一章 百工稼穡非小人(五)

孟勝跟隨禽滑厘久已,從未見過禽滑厘的腳步如此匆忙。

雖說墨家沒有一個要佩玉走路走出百鳥之聲的君子,可禽滑厘終究是求學於卜子夏的人物,多少還帶著那時的習慣,做事不慌不忙。

這一次竟以六十之軀飛奔疾走,孟勝也算是開了眼界。

禽滑厘聽聞了這麼多,雖知道如今見不到真人,但有些事他也必須親眼看看。

孟勝跟在後面,心說:「先生如此匆忙,也是可以理解的。那個叫適的人,就是教出的孩子都這般,那躲在這孩子身後的適又是個什麼樣的人物呢?這樣的人物,竟是我墨家之人,又如此年輕,實在是天幸。」

六指見老人走的很快,也儘力想要自己跑的快些。

可是他雖庶農出身,也算孔武有力,自小做過不少的農活,但比起這群天南海北四處奔走的人,還是不如。

禽滑厘越走越快,六指慢慢有些跟不上了。

換成跑的,氣喘吁吁,禽滑厘還有閑情回頭打趣道:「小墨者,你這可不行。你沒聽人說,子墨子每天為行大義跑來跑去,小腿瘦的很,出汗太多連汗毛都沒了?你要行天下大義,跑不快可不行,不然等你跑去,哪有行義的機會?」

孟勝在後面哈哈大笑,說道:「先生莫要打趣,這還是個孩子。小墨者,那墨玉藏在何處?」

六指喘著氣,指著遠處的一處泥土房屋。

孟勝看了一眼,朗聲道:「那好,我讓你先跑七十步,七十步後我在後面追你。你若是先到,我便送你一支真正的劍,再傳你一手擊劍之術。」

六指一聽,心中歡喜,拼著牙酸口乾,朝前疾奔。

禽滑厘在後面微笑,回身道:「看來那個叫適的人,倒也不是什麼都會。我看他這劍術與強身之術,就不會。這樣也好,若是什麼都會,反倒有些嚇人了。」

孟勝追上禽滑厘,恭謹道:「先生,這孩子是個好孩子啊,站在他身後教他那人,也非常人。一個庶氓之子,能被教成這樣,我是佩服的。你說,這人的一身本領,是子墨子教授的嗎?」

禽滑厘搖搖頭,很確定地說道:「子墨子雖然博聞強識,但也不可能憑空變出來什麼墨玉、鬼指之類的種子。草木必有種、方可生生不息,這是天志,就運算元墨子也是不能夠更改的。」

孟勝看了一眼還在前面奔跑的六指,悄聲道:「先生的意思,這人也和先生一樣,先學於他學,後習的墨術?」

禽滑厘嘿然一聲,嘆道:「跟誰學?若學於別家,那人自當名聞天下。楊朱?列禦寇?李悝?子思?還是老耽關尹的傳人?這些人我哪個沒見過?都不是。」

「當年我雖然辯不過楊朱的弟子、跑的不如列禦寇快,論及對犬戎焚燒鎬京之前那些典籍也不如子思通徹……但我想,即便這些天下聞名之人,也不可能有這些東西。若他們有,又怎麼可能讓我墨家之人顯名?」

他是個見慣了大場面的人。這麼說不是為了表現自己交遊廣泛,只是為了陳訴一個事實。

鄭伯、衛侯、齊侯、魯侯、宋公、越王、楚王……哪個他沒陪著墨翟見過?

瞎眼的卜子夏、殺豬教子的曾參、跑得飛快有如御風的列禦寇、儒墨均視為大敵的楊朱……哪個不曾和他談笑風生?

他是世間為數不多可以斬釘截鐵地說某件事物之前不存在,而且也是為數不多不會招致別人絲毫懷疑的人。

孟勝雖然出身優渥,但論及這種交遊,還是頗為不如。

聽禽滑厘這麼一說,心中也確信這個叫「適」的人,並非是從其餘諸子中叛逃而歸墨的人。

禽滑厘深吸一口氣,吐息間又道:「不急,就算我們不知道,子墨子既收他為弟子,定然是知道的。可能是子墨子前去齊國之前收的弟子,如今不知子墨子歸來因此此人未歸。待過一陣面見子墨子,便會知曉了。」

孟勝聞言,不再言語,再抬頭見六指已經跑出七十步之外,將劍向身後一背,疾馳而行,毫不讓步。

禽滑厘在後微笑,心道:「孟勝此子,最重信義,說一不二。他雖見那孩子心喜,可既然說了要盡全力,必不留情。」

果不如他所料,孟勝飛奔起來猶如楚地之於菟,轉眼間追上了那孩子,在孩子身後用力一拍,喊道:「你輸了!」

禽滑厘知道這孩子此時已經力竭,既然輸了,必不再全力奔跑而是坐下歇息。

哪裡想到這孩子明知道自己輸了,腳下卻不停,直直跑到那間屋子後才坐下喘息。

禽滑厘在後微微點頭,心道:「教這孩子的人,我必要見見。有始有終,能教出這樣的孩童,當真有些本事。一會待要好好詢問……」

前面孟勝已到了糞土之牆外,站得筆直,等那孩子喘息之後帶他進去。

禽滑厘也加快了腳步,心中也好奇於什麼墨玉、鬼指、地瓜土豆之類的東西到底是什麼模樣。

走近後,發現這間屋子是新夯出來的,不算太大,上面遮罩著一層蘆葦做的席子,只能堪堪擋擋風雨。

旁邊有一些焚燒火堆的痕迹,草木灰雖然不見,但是痕迹猶存,好大的範圍,可以想像會有多少人曾圍在周圍聽講。

禽滑厘心道:「此處便是那個孩子所說的,適帶人祭祀的地方。他既是個知理的人,想來那些祭祀後的餐飯眾人都分而食之了。這麼多的火堆,估摸著來聽的人不下一百,這祭祀的花費從何而來,需問的清楚,不可亂了墨家規矩。」

不同的時候,會有不同的疑問。

當禽滑厘步入到這間極為普通的房間之後,之前的那些疑問瞬間便換為其餘的疑問,在步入房間的一刻已然忘記了之前想要問的問題。

……

房間不算太大,但是沒有隔斷,很寬敞。

上面鋪的不是茅草,而只是用來遮雨的輕便蘆席,是以跨度不小。

地面上也沒有隔斷開,只有一處用以走煙火的通道,旁邊生著一堆火,火從煙道中排出去。

沒有茅草頂,但是靠著這樣的煙道,屋子裡也很暖和。

北面的牆壁上,掛著一支適千挑萬選出來的最大的玉米棒子,包著穀米的穗皮像是挽了髮髻一般,倒懸著。

除此之外,還有專門拿出來用以讓別人看的胡蘿蔔、土豆地瓜等,都只有一個。

東邊的牆壁上,粉刷了一些白灰,上面用木炭畫了幾個用來講解的圖例,簡陋至極。

一個圓形的圖形,上面畫著許多的朝順時針方向旋轉的彷彿螺旋線一樣的東西,長短不一。

這畫的是一個石磨,簡單的道理,在石頭上刻出或順或正的凹槽,這樣朝某個方向旋轉的時候,麵粉就會被趕進凹槽里,隨著旋轉而從內不斷地被螺旋紋趕到外面。

西邊的牆壁上,則畫著一些古怪的東西,還有幾個橫平豎直的簡單的文字。禽滑厘等人都不認得,不過屋內的這些人倒是認識幾個。

南面的牆壁因為要有門窗,所以很小。

但狹小的牆壁上,還是畫了一個人的模樣,人的下面寫著三個字。

左、人、右。

僅僅是北面的牆壁,便吸引住了所有墨者的目光,一個個或是驚呼或是稱讚,亦或是狂喜高呼。

禽滑厘本來聽六指說了許多古怪事物,如今親眼得見,心中雖然狂喜,卻依舊頭腦清醒。

他將目光投向了其餘的三面牆壁,嘖嘖稱奇。

短暫的震驚之後,又將目光投向了那些在那裡學著什麼東西的女人。

悄悄靠近後湊過去低頭一看,發現這些女人手中拿著一團彷彿柳絮般的東西,但是比起柳絮要長,顏色更白。

一個年紀不大的女人,將這樣白色的彷彿柳絮一般的東西攤在一塊木頭上,然後拿出一根蘆葦棒,一點點地滾動著,將那些白絮滾在了蘆葦棒上,搓成長條。

這女人嘴裡還在解釋道:「這樣一來,鬼花就被捲成了長條。搓成長條之後,再捏著長條紡線,就像是平日里搓的麻團一樣。你們試一試,不要怕弄壞了,弄壞了再抖開就是。」

禽滑厘心想,這應該就是六指那孩子說的鬼布,據說織出來後潔白如雪,而且省了浸麻剝麻這一工序。從收穫到織布,完全可以一個女人完成。

他既已親眼見了這些真的可以改變很多人生活的東西,關注點也就放在了這些物質之上的層面。

正如有些墨者只看到北面的牆壁,他卻能夠對著其餘三面牆壁深思。

這是眼界所決定的。

背著手看了幾眼這些沉浸在學搓棉條的婦人,緩步走到正在那用陶罐煮糊糊的六指身邊,問道:「這間屋子是誰的?我看外面還有些木灰痕迹,你們平日里祭祀是在這裡嗎?」

六指一邊忙著拿棍子攪拌罐子里的糊糊,頭也沒回地答道:「這屋子是大家一起蓋起來的。平日祭祀、聚會、學習都是在這裡。冬日天冷,手冷紡紗線便慢,適哥便讓大家每人輪流出一天的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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