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70章 老神龕

是一個半夜,可天氣特別熱,好像跟現在一樣,是個大夏天,烤的人受不了。

身邊的知了不知疲倦的嘶叫,影影綽綽的大團紫薇花開的跟火一樣,周圍還有濃烈的丁香花香氣,平時是很好聞的,可這個時候讓人又是頭暈又是想吐,怪噁心的。

一抬眼,看到了一個破房子,是那種解放前的土坯房,裡面鬧騰的了不得。

雖然裡面是有一個女人在疲倦的唱著「風兒輕月兒明」的搖籃曲,可有個孩子就是鬧騰個不休,哭的讓人心裡難受。

這個女人的聲音還很年輕呢!對了,擱在現在來說,十來歲的年紀,也就是個「少女」,可在那個年頭,已經是個母親了。

這是那個少年爺爺死了之後的看到的一切。

這麼熱,不是因為這是夏天,而是因為小屋子裡,有活人的陽氣。

陽氣哄逼,新死的鬼近身不得。

可這個少年強忍著活人陽氣帶來的痛苦,毅然決然,一步一步的走到了窗戶外頭往裡看。

果然,一個十六七歲,衣衫襤褸的少女半卧在一個土炕上,滿臉憔悴的給個小男孩兒餵奶,可奶水並不豐盈,男孩兒像是餓的才鬧成這樣。

這個少女跟現在的桂花奶奶相差當然很遠,但是眉眼輪廓還是能看出來相似的。

她不算什麼美人,就算現在是一個姑娘最美的年紀,跟少年爺爺一起,也並不相配,說難聽點,有點彩鳳隨鴉的意思,但這一點也沒影響英俊的少年爺爺對她的戀慕。

少年爺爺心裡很疼很疼,像是要裂開了。

「媽媽,爸爸,要爸爸。」男孩兒話說的不利索,是小奶音。

年輕的桂花奶奶一愣,隨即擦了一把眼睛:「你爸明天就回來。」

「爸爸,要爸爸。」

孩子聽不太明白,執拗的喊著這兩個字,又大哭了起來。

桂花奶奶一皺眉頭,抬手就要打在孩子的屁股上,可這手停在了半空,又落下來了,摟在了孩子身上,柔聲而倔強地說道:「你爸明天就回來,你爸明天肯定回來……」

說是這麼說,她眼睛的里眼淚像是斷了線,一顆一顆往下砸。

少爺爺爺強忍著,哽咽了起來。

「行了,董家小哥,」忽然紫薇花的陰影之中,出現了一個黑影:「看也看過了,你也該走了,要不頭七之後,沒機會了。」

「我不走。」少年壓住了自己的哽咽,決然說道:「我不會再丟下他們了……」

「可你就算不走,除了耽誤輪迴,又能有什麼好處?」黑影嘆了口氣:「生離死別,每個人都要經歷,不單單一個你。」

「可我不放心我媳婦,」少年大聲說道:「我不管什麼輪迴不輪迴,他們孤兒寡母,我放心不下,你等著,什麼時候我媳婦她……」

少年的聲音梗了一梗,就算再沉重,也故作輕鬆地說道:「等她改了嫁,有別的男人照料她,我就走。」

「她要是不改嫁呢?」黑影嘆了口氣:「你橫不能永遠當個孤魂野鬼吧?再說了,她改了嫁,還會給你燒香火嗎?但凡斷了香火,你可就……」

我知道,會魂飛魄散,永不超生。

「那我也不怕,」少年跟桂花奶奶一樣倔強:「你不用勸我,做好的決定,我絕不後悔。」

黑影嘆了口氣,說了一聲痴,身影就消失在了紫薇花下面。

桂花奶奶本身一個寡婦帶著幼兒,過的就很不容易,更糟糕的是,少年爺爺的哥哥嫂子,也經常過來為難她:「桂花,你看你今年才十七,這麼守著不是法子,你男人死了,香火我們接,帶著兒子,你找個好人家走道吧。」

「走道」是我們本地方言,意思就是改嫁。

少年爺爺一怔,一步一步就到了窗戶根下面聽。

多了幾個活人,陽氣烘逼的更厲害了,像是一柄一柄小刀子在他身上劃,可他忍的住。

走了好,走了也好。

他只希望,能有人替自己護著她。

可桂花奶奶冷笑:「這點房產田地,值不得多少錢,也值得哥哥嫂子這麼盯著?」

「你會說人話嗎?」大伯很兇,上來就摔了個茶碗造聲勢:「好心當成驢肝肺,你狗咬呂洞賓!」

「我還真沒見過,這麼侵佔兄弟產業大道呂洞賓。」桂花奶奶雖然年輕,卻雲淡風輕,波瀾不驚,那個氣勢,竟然把色厲內荏的大伯也給鎮住了。

「不值錢也是我們祖產,不能白便宜你一個外人!」她嫂子倒是撕破了臉,尖聲說道:「你可別說你還能守節,早晚要走,幹啥浪費這個時間,青春有限嘛。」

「哥哥嫂子的青春也有限,幹啥浪費在我身上?」桂花奶奶冷笑:「我實話告訴你們,除了我死去的男人,我誰也看不上!」

少年爺爺一怔,一臉慘然,嘴角卻抬起來了。

她心裡有我,只有我一個。

可這不行啊,少年爺爺的嘴角又垂下去了,她真要是這樣,這輩子得吃多少苦?他捨不得。

哥哥嫂子悻悻而去,桂花奶奶繼續哄孩子:「你乖你乖,你爸爸明天就回來。」

而哥哥嫂子這一走,臉色很不對。

少年爺爺很清楚哥哥嫂子是什麼樣的人,趕忙跟了上去,果然,他聽到嫂子說:「桂花真是給臉不要臉,不然就綁起來給送到了二賴子那去算了。」

二賴子,是村裡一個老光棍,家徒四壁,愛喝酒,根本娶不上媳婦那種,桂花怎麼能跟他?不就更受苦了嗎?

「那得看看二賴子那給多少聘?」哥哥說道:「少了不划算。」

「二賴子有個舅老爺,不少給,」嫂子輕笑:「放心。」

「那也不太好,」哥哥皺眉頭:「桂花這麼剛烈,不能尋死覓活吧?」

「迷昏過去,花轎到了二賴子家,死活跟咱們還有什麼關係。」嫂子擰了哥哥一把:「你就是死腦筋。」

哥哥嘿嘿的笑了:「還是你有法子。」

「你命比你那短命鬼弟弟好,」嫂子嬌笑:「我的命也比那個倒霉弟媳婦好。」

「那是那是。」哥哥傻笑:「老二就是念書念傻了,他要是能考出點名頭還行,一起沾光,可惜,他沒這個命。」

少年爺爺站在了原地,拳頭攥緊,想打過去,可他新死,行氣不凝,手從哥哥嫂嫂臉上划過,她們連知覺都沒有,已經興高采烈商討聘禮錢怎麼花銷了。

少年爺爺失魂落魄的回到了自家小屋的窗戶外頭,瘦弱的身材篩糠似得抖。

他是死人,卻覺得活人比死人還可怕。

媳婦怎麼辦?他根本保護不了渾然不知的媳婦。

現如今她累得很,睡著了,手還摟在了孩子身上。孩子睫毛還掛著眼淚。

他兩隻手搭在了窗戶上往裡看,陽氣烘逼是難受,可比不上他心裡難受。

桂花奶奶出來餵雞,他跟在後面,給她擋塵土,桂花奶奶曬穀子,他看著趕鳥,出來進去,尾巴似得隨著。

有時候桂花奶奶會對著鏡子垂淚,有時候桂花奶奶燒火的時候發愣,少年爺爺就一直在屋檐外面徘徊,依著門柱子,惶惶然若有所思。

他想做點什麼,可他什麼都做不到。

過了沒多長時間,那頂花轎真來了,桂花奶奶也早被迷昏了,被人搬上了花轎,孩子在哭,可沒人管他,還有人調笑,讓孩子跟二賴子叫爹。

周圍也有鼓樂手,大家拿著燭火,很熱鬧。

似乎圍觀的人都在笑,唯獨他蹲在了地上,嚎啕大哭了起來。

男人很少流淚,更別說發出聲音的大哭了,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這種痛徹心扉的哭,讓我鼻子都發酸。

花轎走了,他忽然像是做好了什麼決定一樣,站起了身來,就追了上去。

送嫁是大紅,照著規矩,新娘子手裡還要握著一面鏡子,就是為了辟邪,防的就是孤魂野鬼,少年爺爺什麼也不管,就這麼死命往前追。

其他路過的死人都勸他,不要這麼痴,生離死別,誰也越不過去,可他充耳不聞,冒著魂飛魄散的險一路跟著,眼看著到了二賴子家了,可他停住了腳步。

二賴子家門口貼著門神,他進不去。

眼看著花轎進了門,一臉猥瑣的二賴子抱著桂花淫笑,他卻無能為力——因為他邁不過門檻。

有熱心的死人,想把他拉走,可他不但不走,還跪在了門神前面,一下一下的磕頭。

兩個門神一開始側頭不看他,可他的腦袋一直不停的嗑,誰也數不清磕了多少個。

門神對宅子里的事情自然是心知肚明的,其中一個門神看不下去了,半閉了眼睛。

他如蒙大赦,側著身子,從門口擠了進去,這個時候,是洞房花燭的時候,他看到了二賴子在窗紙前面吹熄花燭的剪影,奮不顧身對著窗紙就衝進去了。

有人嘆了口氣,我聽得出來,是那個紫薇花下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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