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重建家園

那天,其實我們已經走過了那座被棄的紅磚屋。走了幾步,一轉念頭,就往右邊的草叢裡踩進去。

達尼埃和歌妮停下了步子,歌妮喊了一聲:「有蛇!」我也不理她,向著破屋的地方大步走,一面用手撥開茅草,一面吹口哨。

當我站在破磚破瓦的廢屋裡時,達尼埃也跟了上來。「做什麼?」他說「找找看有沒有東西好撿。」我張望著四周,就知道達尼埃立即要發脾氣了。

這一路下來,由台北到墾丁,開車走的都不是高速公路,而是極有情調的省道,或者根本是些小路。達尼埃和歌妮是我瑞士來的朋友,他們辛苦工作了兩三年,存了錢,專程飛到台灣來看我。而我呢,放下了一切手邊的工作,在春節寒假的時候,陪著他們,開了一輛半舊的喜美車,就出發環島來了。

就因為三個人感情太好,一路住旅館都不肯分開,總是擠在一間。也不睡覺,不然是拚命講話,不然就是在吵架。達尼埃什麼時候會生氣我完全了解。

只要我撿破爛,他就氣。再說,一路下來,車子早已塞滿了我的所謂「寶貝」,很髒的東西。那叫做民俗藝品,我說的。歌妮同意,達尼埃不能妥協。

「快走,草里都是蚊子。」達尼埃說。

「你看——」我用手往空了的屋頂一指,就在那沒有斷裂的梁下,兩盞細布中國紗燈就吊在那兒。

「太髒了!你還要?」

「是很臟,但是可以用水洗乾淨。」

「不許拿。」達尼埃說。

我跳了幾次,都夠不上它們。達尼埃不幫忙,冷眼看著,開始生氣。

「你高,你跳呀——」我向他喊。他不跳。

四周再張望了一下,屋角有根破竹竿,我拿過來,輕輕往吊著紗燈的細繩打了一下,那一對老燈,就落在我手裡了。樑上嘩嘩的撒下一陣灰塵弄得人滿身都是,達尼埃趕快跳開。

歡喜的觀察了一下那一對燈,除了中國配色的大紅大綠之外,一盞燈寫著個「柯」姓,另一盞寫著「李」姓。

我提著它們向歌妮跑去,她看見我手裡的東西正想快樂的叫出來,一看身後達尼埃不太好看的臉色,很猶豫的只好「呀!」了一聲。

「走,前面有人家,我們討水去沖一衝。」

「算不算偷的?ECHO,是不是偷的?」歌妮悄悄的追著問。我笑著也不答。屋頂都爛了的空房子,大門也沒有,就算偷,也是主人請來的呀!

向人借水洗紗燈,那家人好殷勤的還拿出刷子和肥皂來。沒敢刷,怕那層紗布要破,只有細心的沖沖它們。乾淨些,是我的了。

「待會兒騎協力車回去,別想叫我拿,你自己想辦法!」達尼埃無可奈何的樣子叫著。他一向稱我小姐姐的,哪裡會怕他呢。

那輛協力車是三個人並騎的,在墾丁,雙人騎的那種比較容易租到,我們一定要找一輛三個人的。騎來的時候,達尼埃最先,歌妮坐中間,我最後。這麼一來,在最後面的人偷懶不踩,他們都不知道。

向土產店要了一根繩子,把紗燈掛在我的背後,上車騎去,下坡時,風來了,燈籠就飛起來,好似長了翅膀一樣。土產店的人好笑好笑的對我用台語說:「這是古早新嫁娘結婚時帶去男家的燈,小姐你撿了去,也是馬上會結婚的哦!」歌妮問:「說什麼?」我說:「拿了這種燈說會結婚的。」「那好呀!」她叫起來。達尼埃用德文講了一句:「神經病!」就拚命踩起車子來了。

我們是清早就出發的,由墾丁的「青年活動中心」那邊向燈塔的方向騎,等到餓了,再騎回去的時候,已經是中午了。

在一間清潔的小食店裡,我們三個人佔了三張椅子,那第四張,當心的放著兩盞看上去還是髒兮兮的燈籠。達尼埃一看見它們就咬牙切齒。

點了蛋炒飯和冷飲。冷飲先來了,我們渴不住,捧著瓶子就喝。

也就在那個時候,進來了另外四個客人,在我們的鄰桌坐下來。應該是一家人,爸爸、媽媽,帶著十五、六歲的一對女兒。

當時我們正為著燈在吵架,我堅持那輛小喜美還裝得下東西,達尼埃說晚上等我和歌妮睡了,他要把燈丟到海里去。進來了別的客人,我們聲音就小了,可是彼此敵視著。恨恨的。

就因為突然安靜下來了,我聽見鄰桌的那個爸爸,用著好和藹好尊重的語調,在問女兒們想吃什麼,想喝什麼。那種說話的口吻。透露著一種說不出的教養、關懷、愛和包涵。

很少在中國聽見如此可敬可親的語氣,我愣了一下。「別吵了,如果你們聽得懂中文,隔壁那桌講話的態度,聽了都是享受,哪裡像我們。不信你聽聽,達尼埃。」我拍打了達尼埃一下。

「又聽不懂。」歌妮聽不懂,就去偷偷看人家,看一眼,又去看一眼。結論是,那個媽媽長得很好看,雖然衣著樸素極了,可是好看。

於是我們三個人一起去偷看鄰桌的四個人。

歌妮會講不太好的英文,達尼埃一句也不會。歌妮又愛跟人去講話,她把身子湊到那一桌去,搭訕起來啦!

那桌的爸爸也聽見了我們起初在講德文,他見歌妮改口講英文,就跟她講起某一年去德國旅行的事情來。說著說著,那桌年輕極了的媽媽,笑著問我:「是三毛嗎?」我欣喜的趕快點頭。

不知道為什麼非常喜歡結交這一家人。他們的衣著、談吐、女兒、氣質,都是我在台灣少見的一種投緣,很神秘的一種親切,甚而有些想明白的跟他們講,想做一個朋友,可不可以呢?

後來,我們開始吃飯,我一直愣愣的看著那兩盞死命要帶回台北的燈籠。我把筷子一放,用德文讀:「我要把這兩盞燈,送給隔壁那桌的一家人。」

「你瘋了!瘋啦!」達尼埃這才開始護起燈來。「沒商量,一定要送,太喜歡他們了。」

「那你一路跟我吵什麼鬼?」達尼埃說。

「要送。他們是同類的那種人,會喜歡的,我在旅行,只有這個心愛的,送給他們。」

當我表示要把燈送給那一家人的時候,他們很客氣的推辭了一下,我立即不好意思起來。覺得自己太唐突了。可是當他們答應收下的時候,我又大大的歡喜了一場。忘了,這只是兩盞髒得要命的老燈籠,還當寶貝去送人呢。

分別的時候,交換了地址,一下發現都住在台北市的南京東路四段,只差幾條巷子就是彼此的家,我又意外的驚喜了一次。

那是我不會忘記的一天——認識了在台北工專教授「工業設計」的賴一輝教授,認識了在實踐家專教授「色彩學」的陳壽美老師,又認識了他們的一對女兒;依縵、依伶。

再驚喜的發現,那些侄女們的兒童書籍——《雅美族的船》、《老公公的花園》、《小琪的房間》,這些書籍里的圖畫,都是陳壽美老師的作品。

為什麼直覺的喜歡了這家人,總算有了一部份的答案——我愛教書的人,我仰慕會畫畫的人。雖然他們是留學美國的,我也很接受。因為在那次旅行之後,我自己也立即要去美國了。那是一九八四年的春節。

在機場揮淚告別了達尼埃和歌妮的第二天,我將衣服丟進箱子,暫別了父母,飛向美國加州去。那時,還在教書的,搶著寒假的時間,再請老同學代課到春假,使我在美國得到了整整六個星期的休息。那一年,因為燃燒性的狂熱投入,使得教書的短短兩個學期中,失去了十四公斤的體重。我猜,大概要停了,不然死路一條。

美國的時候,媽媽打電話來,說,「那個好可愛的妹妹賴依伶,送來了一大棵包心菜,說是去橫貫公路上旅行時買下來的,從來沒有吃過那麼清脆的包心菜。」

丁神父來信,告訴我:「你的朋友賴老師一家帶了朋友來清泉,還給我買了核桃糖。」

我正去信給依伶,她的來信已經埋伏在我的信箱里了。厚厚的一封,細細小小的字,寫了好多張,又畫了地圖,將她和全家人去橫貫公路旅行的每一個地方都畫了出來。最後,把那些沿途亂丟垃圾的遊客大罵了一頓,又叫我以後寫文章也應該一起來罵。我深以為是。

這一家人,以後就由最小的依伶,十五歲吧,跟我通起信來。

休息了六個星期,忘不了學校和學生,急急趕了回來,務必教完了下學期才離開。我日日夜夜的改作業,人在台北,卻沒有去賴家探望。他們體恤我,連依伶都不叫寫信了。那個學期沒能教完,美國的醫生叫我速回加州去開刀。我走了,搬出了教職員宿舍,搬去母親借我住的一幢小公寓去。把書籍安置妥當,和心愛的學生道了再見。

媽媽的公寓在台北市民生東路底的地方,叫做「名人世界」,二十三坪,夠住了。我一個人住。

鄰居,很快的認識了,左鄰、右舍都是和藹又有教養的人。不很想走,還是抱著衣服,再度離開台灣到美國去。「家」這個字,對於我,好似從此無緣了。

在美國,交不到什麼朋友,我拚命的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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