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E·T回家

那個馬德里來的長途電話纏住我不放。

「聽見沒有,如果他們不先付給你錢,那麼過戶手續就不可以去簽字。先向他們要支票,不要私人支票,必須銀行本票。記住了吧?」

「好啦!又不是傻瓜,聽到啦!」我叫喊過去。「我不放心呀!你給我重複講一次。」

我重複了一遍對方的話,這又被千叮萬囑的才給放了。卡洛斯最喜歡把天下的人都當成他的小孩子,父性很重的一個好朋友。

那時候距離回台只有十天了,我的房子方才要去過戶,因為買了房子的璜和米可剛剛由葡萄牙度假歸來。「你們要先給我錢,我才去簽字。」跑去跟在郵局做事的璜說。

「咦,如果你收了錢,又不肯簽字了,那怎麼辦?」璜笑著說。

「咦,如果我簽了字,你們不給我錢,那又怎麼辦?」我說。

「我們——」兩個人異口同聲的說出這個字來,指著對方大笑。我們想說的是:「我們彼此都不——信——任——對——方。」

「好,一手交錢,一手簽字。」我說。

「可是辦過戶的公證人是約了城裡的一個,鎮上的那一個度假未回,你別忘了。」璜說。

「進城去簽字,也可以把本票先弄好再去呀!」我說。「好朋友,我們約的是明天清晨八點半吔,你看看現在是幾點,銀行關門了。」

「你的意思是說,明天我先簽字過戶房子給你們,然後才一同回鎮上銀行來拿支票,對不對?」我說。

「對!」璜說。

「沒關係,我可以信任你,如果你賴了,也算我——」還沒說完呢,璜把我的手輕輕一握,說:「ECHO,別怕,學著信任人一次,試試看我們,可不可以?」

我笑著向他點點頭,講好第二日清晨一同坐璜和米可的車進城去。如果過戶了以後,他們賴我錢,我還可以放一把火把那已經屬於他們的家燒掉。一想到原來還有可能燒房子,那種快樂不知比拿支票還要過癮多少倍。

第二天,我們去了公證人那兒,一張一張文件簽啊,也不仔細看。成交了!簽好了,璜、米可還有我,三個人奔下樓梯,站在街上彼此擁抱又握手,開心得不得了。「我們快去慶祝吧!先不忙拿錢,去喝一杯再說!」我喊著喊著就拉了米可往對街的酒吧跑去。

「請給我們三杯威士忌加冰塊,雙料!」一拍吧台桌,喊著。

三個神經兮兮的人,大清早在喝烈酒。

「呀——現在可以講啦!那幢房子漏雨、水管不通、瓦斯爐是壞的、水龍頭並不緊、抽水馬桶沖不下、窗子絞鏈是斷的、地板快要垮下去羅——。」我笑著講著,惡作劇的看看他們如何反應。

米可一點也不信,上來親我,愛嬌的說:「ECHO,你這個可愛的騙子!」

「說實在,你們買了一幢好房子,噯——」

「錢要賴掉了!」璜笑著說。

「隨便你,酒錢你付好了。」我又要了一杯。

有節有制的少少喝了兩杯,真是小意思,這才三個人回到鎮上去。

璜叫米可和我坐在郵局裡談話,璜去街上打個轉又回來了,一張薄薄的本票被輕輕放進我手裡。我數了好多個零字,看來看去就是正確的數目,把它往皮包塞,跑掉了。人性試驗室,又成功一次,太快樂了。

下一步,去了銀行。

這回不是去中央銀行,去了正對面的西班牙國際銀行,那兒的總經理也是很好的朋友。

我大步向經理的辦公室走會,一路跟櫃檯的人打招呼,進了經理室,才對米蓋說:「關上門談一次話,你也暫時別接電話可不可以?」

米蓋好客氣的站起來,繞過桌子,把我身後的門一關,這才親了一下我的臉頰。

「米蓋,還記不記得三年前你對我說的話,在那棵相思樹下的晚上?」我微笑著問他。

米蓋慢慢點頭,臉上浮出一絲我所不忍看的柔情來。

「好,現有我來求你了,可以嗎?」我微微笑著。「可以。」他靜靜的將那雙修長的手在下巴下面一交叉,隔著桌子看我。等著。

「有一筆錢,對你們銀行來說並不多,可是帶不出境。是我賣房子得來的。」我緩緩的說。

「嗯——不合法。」他慢慢的答。

「我要你使它合法的跟我回台灣去。」

我們對看了很久很久,都不說話。

「你,能夠使這筆錢變成美金嗎?」米蓋沉吟了一會兒,才說。

「我能。」我說。

「方法不必告訴我。」米蓋說。

「不會,你沒聽見任何不合法的話。」

「變了美金再來找我。」他說。

我們隔著桌子重重的握了一下手。他忍不住講了一聲:「換的時候當心。」我笑著接下口說:「你什麼都沒講,我沒聽見。」

那個下午,我往城裡跑去,那兒,自然有著我的管道。不,穩得住的事,不怕。只要出境時身上沒有什麼給查出來的支票就好。

「ECHO,錢拿到沒有?」電話那邊是鄰居尼各拉斯的端士德文。

「拿了。」我說。

「要不要我替你帶去瑞士?」

「找死嗎?檢查出來誰去坐牢?」我問。

「他們不查坐輪椅的人。」

「謝謝你,我不帶走,放在這邊銀行。」

「那——什麼時候再來拿?」

「隨它了。總之謝謝你的好意。」

「你沒有在換錢吧?」他說。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再見了!還有好多事情要去做。真的,不懂你在講什麼。」

掛下電話,嘆了一口氣,看看飯桌上打好包的一些紀念品,將它們輕輕摸一下,對自己說:「還有九天,就結束了。」

坐在桌前列了一個單子,總共二十八家人要去告別。這裡面,有許多家根本還沒有來得及去拜訪,去了是去通知自己的來,也同時就講再見了。

那個黃昏,在窗口看著太陽落下遠方紫色的群山,竟有些把持不住的感傷。既然如此,不必閑著,就開始大掃除吧!「喂,你,當心摔下來呀!」一個鄰居走過我的牆外,我正吊在二樓的窗子外面擦玻璃。

「本來是不會跌下去的,給你這一叫,差一點嚇得滑了腳,快別叫了。」我凶了那個不認識的男人一句。

「拿梯子來站呀!哪有反鉤在窗框子上的人呢?」「一下就好羅!」我說。

「你的房子不是賣了嗎?還打掃做什麼?」

我笑睇了那不識的人一眼,說:「我高興。」

那個黃昏,只要有鄰居散步走過我的房子,都可以看見我吊在不同方向的窗子外面,在用力清洗等並不算髒的玻璃。

好,做了事情,沒得閑愁了,乾脆一直做到天亮也罷。

廚房中的每一個抽屜都給打開了,把那些刀叉和湯匙排成軍隊被閱兵時那麼整齊,當然,先用干絨布將它們擦得雪亮的。

一切的中國藥品,一件一件被放到信封中去,封套上寫明了治什麼病,如何用法,也給放在柜子里站好。米可會喜歡這些中國葯。

那些各式各樣的酒杯,再被沖洗一次,拿塊毛巾照著燈光將它們擦到透明得一如水晶,再給輕輕放下,不留一個指紋在上面。

所有的食譜和西班牙文的食物做方,都給排列得整整齊齊的,靠在廚房書架上面。

那個爐子,本身就是乾乾淨淨的,還是拿了一支牙刷,沾上去污粉,在出火口的地方給它用力去擦。除煙機的網罩並沒有什麼油漬,仍然拆下來再洗一次。

冰箱的背後可能藏著蜘蛛網,費了好大的氣力給拖出來,把那個死角好好查了一下——果然有些灰塵。那麼爐子下面呢?好了,這一回拖爐子了。爐子邊上有那麼一片老油漬,沾了汽油洗得手開始發紅,而太陽又從客廳窗外的大海上跳了出來,這間廚房還不算數。

把廚房的窗帘給取下來,洗衣機水力不夠,不能用,就用手洗吧。這麼一弄,第二天也就來了。

我輕嘆了口氣,對自己說:「還有八天。」

我闔著眼睛躺在床上,院子里的麻雀已經嘰嘰喳喳的來吃麵包渣子了。

那幾天,白天默默的一間一間打掃,黃昏一家一家的去看朋友。有吃的時候,吃些東西,沒吃的時候,喝些水。總之那個全新的廚房已經不再算是我的,捨不得去做一頓飯吃,免得污染了那連乾燥花都插好了的美麗廚房。

進客廳的地方給放上了兩三雙拖鞋,有朋友來,我就喊一聲:「脫鞋!當心我雪亮的地!」

那個地,原先亮成半個門框的倒影貼在地上,現在給擦成整個房間傢具的倒影都在裡面,踏上去有若鏡花水月,一片茵夢湖似的,看了令人愛之不舍。而我,一天一天的計算,還有五天了,還有四天了,還有三天了。

在走之前,堅持璜和米可不能夠來這幢房子,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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