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隨風而去

當我告訴鄰居們房子已經賣掉了的時候,幾乎每一家左鄰右舍甚至鎮上的朋友都愣了一下。幾家鎮上的商店曾經好意提供他們的櫥窗叫我去放置售屋的牌子,這件事還沒來得及辦,牌子倒有三家人自己替我用油漆整整齊齊的以美術字做了出來——都用不上,就已賣了。

當那個買好房子的璜看見報上還在刊登「售屋廣告」時,氣急敗壞的又趕了來,他急得很,因為我沒有收定金,還可以反悔的。

「求求你拿點定金去吧!餘款等到過戶的手續一辦好就給你。你不收我們不能睡覺,天天處在緊張狀態里,比當年向米可求婚的時候還要焦慮。ECHO,你做做好事吧!」璜和米可以前沒有和我交往過,他們不清楚我的個性。為了使他們放心,我們私底下寫了一張契約,拿了象徵性的一點定金,就這樣,璜和米可放放心心的去了葡萄牙度假。而我,趁著還有一個多月,正好也在家中度個假,同時開始收拾這滿坑滿谷的家了。

「你到底賣了多少錢?」班琪問我。那時我正在她家中吃午飯。

「七百萬西幣啦!」我說著不真實的話,臉上神色都不變。「那太吃虧了,誰叫你那麼急。比本錢少了一半。」班琪很不以為然的說。

如果她知道我是五百六十萬就賣掉的,可能手上那鍋熱湯都要掉到地上去了。所以,為著怕她燙到腳不好,我說了謊話。

那幾天長途電話一直響,爸爸說:「恭喜!恭喜!好能幹的孩子,那麼大一幢美屋,你將它只合一百六十萬台幣不到就脫手了。想得開!想得開!做人嘛,這個樣子才叫豁達呀!」

馬德里的朋友聽說我低價賣了房,就來罵對方,說買方太狠,又說賣方的我太急。

「話可不是那麼說,人家年輕夫婦沒有錢,我也是挑人賣的。想想看,買方那麼愛種植,家給了他們將來會有多麼好看,你們不要罵嘛!我是千肯萬肯的。」

「那你傢具全部給他們啦?」鄰居甘蒂在我家東張西望,一副想搶東西的樣子。

「好啦!我去過璜和米可的家——那幢租來的小公寓,他們沒有什麼東西,留下來給他們也算做好事。」「這個維納斯的石——像——?」甘蒂用手一指,另一隻手就往口過去咬指甲。

「給你。」我笑著把她啃指甲的手拍的一打。

「我不是來討東西的,你曉得,你的裝飾一向是我的美夢,我向你買。」

「我家的,都是無價之寶,你買不起,只有收得起。送你還來不及呢,還說什麼價錢,不叫朋友了。」我笑著把她拉到石像邊,她不肯收。

台灣的朋友打電話來,說:「把你的東西統統海運回來,運費由我來付,東西就算我的了,你千萬不要亂送人。」台灣的朋友不容易明白,在西班牙,我也有生死之交,這次離別,總得留些物品給朋友當紀念,再說,愛我的人太多太多,東西哪裡夠分呢?

那個晚上,甘蒂的大男孩子、女兒和我三個人,抱著愛神維納斯的石像、掮著一隻一百二十年前的一個黑鐵箱,箱內放了好大一個手提收錄音機、一個雙人粗棉吊床、一整套老式瓷器加上一塊撒哈拉大掛氈,將它們裝滿了一車子,小孩子跟著車跑,我慢慢往下一條街開,就送東西去了。「出來抱女人呀!莫得斯多——」我叫喚著甘蒂先生的名字,聲音在夜風裡吹得好遠好嘹亮。

甘蒂看見那隻老箱子,激動得把手一捂臉,快哭出來了。她想這隻海盜式的老箱子想了好多年。以前,我怎麼也不肯給她。

「ECHO,你瘋了。」甘蒂叫起來。

「沒有瘋,你當我也死啦!遺產、遺產——」說著我咯咯的笑,跑上去抱住她的腰。

「一天到晚死呀死呀的,快別亂說了。」

都嘆了口氣,凝望著我最心愛的女友,想到丈夫出事的那個晚上,當時她飛車沉著臉跟先生趕來時的表情,我很想再說一次感謝的話,可是說不出來。

「放下了東西,如果不留下來吃晚飯就快走,我受不了你。」甘蒂說著就眼濕,眼濕了就罵人。

我笑著又親了一下她,跑到她廚房裡拿了一個麵包,撈了一條香腸,上車就走。

回到家裡,四周望了一望,除了傢具之外光是書籍,就佔了整整九個大大小小的書架,西班牙文的只有十分之二,其它全是中文的。當年,這些書怎麼來的都不能去想,那是爸爸和兩個弟弟加上朋友們數十趟郵局的辛苦,才飄洋過海來的。

除了書籍,還有那麼多、那麼多珍品,我捨得下嗎?它們太大了,帶著回台灣才叫想不開,「媽的,當做死了。」我啃一口麵包夾香腸,對著這個藝術之家罵了一句粗話,打開冰箱,對著瓶子喝它一大口葡萄酒,然後坐在沙發上發獃。

夜深了,電話又響,我去接,那邊是木匠拉蒙。「有沒有事情要幫忙?」他說。

「有,明天晚上來一次,運木材的那輛車子開來,把我的摩托車拿走,免得別人先來討去了。」

「你要賣給我?」「什麼人賣給你?送啦!」「那我不要。」「不要算了。要不要?快講!」「好啦!」

車是荷西的,當時爸爸媽媽去迦納利群島——摩托車是我一向不肯買的東西,怕他騎了去玩命。結果荷西跟爸爸告狀,爸爸寵他,就得了一輛車,岳父和半子一有了車,兩個人就去飛馳,頑皮得媽媽和我好擔心。車子騎了不到一個月,荷西永遠走了。後來我一個人住,也去存心玩命,騎了好多次都沒出事。這一回,是拉蒙接下了手。

第二天深夜,拉蒙來了,在車房裡,我幫他推摩托車,將車橫擺在他的小貨車裡。這時,突然看見了車房內放雜物的大長柜子,我打開來一扇櫥門,一看裡面的東西,快速把門砰一聲關上,人去靠在門上。

「拉蒙——」我喊木匠,在車房黯淡的燈光下,我用手敲敲身後的門。

「這個柜子里的東西,我不能看,你過來——」說著我讓開了,站得遠遠的。

門開了,拉蒙手上握著的,是一把陰森森的射魚槍——荷西死時最後一刻握著的東西。

「我到客廳去,你,把裡面一切的東西都清掉,我說『一切的潛水用器』,你不必跟我來講再見,理清楚了,把門帶上,我們再打電話。今天晚上,不必叫我來看你拿走了什麼」「這批潛水器材好貴的,你要送給我?」

「你神經是不是?木頭木腦不曉得我的心是不是?不跟你講話——」說著我奔過大院子跑到客廳去。我坐在黑暗裡,聽見拉蒙來敲玻璃門,我不能理他。

「陳姐姐,來——親——一——個——。」

街那邊的南施用中文狂喊著向我跑,我伸出了手臂也向她拚命的跑,兩個人都喊著中文,在街上,擁抱著,像西班牙人一樣的親著臉頰,拉著手又叫又跳。

南施是我親愛的中國妹妹,她跟著父母多年前就來到了島上,經營著一家港口名氣好大的中國餐館。南施新婚不到一個月,嫁給了小強;那個寫得一手好字、畫得一手好畫,又酷愛歷史的中國同胞,可惜我沒能趕上他們的婚禮。「那你現在是什麼太太了?」我大喊。

「鐘太太呀!可是大家還是叫我南施。」

我們拉著手跑到南施父母的餐館裡去,張媽媽見了我也是緊緊的擁抱著。在這個小島上,中國同胞大半經營餐旅業,大家情感很親密,不是一盤散沙。

「南燕呢?」問起南施的妹妹,才知南燕正去了台灣,參加救國團的夏令營去了。

「三年沒有消息,想死你了,都不來信。」張媽媽笑得那麼慈愛,像極了我的母親。我纏在她身上不肯坐下來。「房子賣了。」我親一下張媽媽。才說。

「那你回台灣去就不回來了。」南施一面給我倒茶水一面說。

「不回來對你最好,『所有的書』——中文的,都給你。」知道南施是個書痴,笑著睇了她一眼。

南施當然知道我的藏書。以前,她太有分寸,要借也不敢借的,這一回我說中文書是她的了,她掐住小強的手臂像要把小強掐斷手一樣欣喜若狂。

「那麼多書——全是我的了?」南施做夢似的恍惚一笑。我為著她的快樂,自己也樂得眼眶發熱。

張伯伯說:「那怎麼好,那怎麼好?太貴重了,太貴重了——」

我看著這可親可敬的一家人,想到他們身在海外那麼多年,尚且如此看重中國的書籍,那種渴慕之心,使我恨不能再有更多的書留下來送給他們。

那天中午,當然在張伯伯的餐館午飯,張伯伯說這一頓不算數,下一次要拿大海碗的魚翅給我當麵條來吃個夠。

城內的朋友不止中國同胞,我的女友法蒂瑪,接受了全部的西班牙文的書籍和一些小瓶小碗加上許許多多荷西自己做框的圖畫。

「你不難過嗎?書上還有荷西的字跡?」法蒂瑪摸摸書,用著她那含悲的大眼睛凝望著我。

我不能回答,拿了一支煙出來,卻點不著火柴,法蒂瑪拍一下用她的打火機點好一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