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求 婚

「請你講給我聽,當年你如何向媽媽求婚?」我坐在爸爸身邊,把他的報紙彈一彈——爸在報紙背後。

「我沒有向她求婚。」爸說。

「那她怎麼知道你要娶她?」

「要訂婚就知道了嘛!」

「那你怎麼告訴她要訂婚?」

「我沒有講過。從來沒有講過。」

「不講怎麼訂?」

「大人會安排呀!」爸說。

「可是你們是文明的,你們看電影、散步,都有。大人不在旁邊。」

「總而言之沒有向她求婚,我平生沒有向人求過婚。」「那她怎麼知道呢?說呀——」

「反正沒有求過。好啦!」

等了兩小時之後,爸爸要去睡覺,我又追問了同樣的問題,答案還是跟上面的對話一色一樣。這時間媽媽喊著:「好了,你也早些睡吧,求不求婚沒關係。」

我還是想不通:他不跟她講,怎麼她就會知道要訂婚了。我們這一代是怎麼回事?就去問了弟弟。

弟說:「神經病,講這個做什麼嘛!」

那是大弟。也問了小弟,當時他夫婦兩人都在,聽見問求婚,就開始咯咯的笑個不停,弟妹笑得彎腰,朝小弟一指,喊:「他——」小弟跳起來拿個椅墊往太太臉上用力一蒙,大喊:「不許講———。」臉就嘩一下紅了起來。「反正你們都不講,對不對?」我點起一支煙來,咬牙切齒的瞪著他們。

「我們是保守派,你是周末派。」弟妹說。

他們不肯講求婚,表情倒是很樂,美得冒泡泡,可見滋味甜蜜。

求婚這種事情,其實並沒有那麼傖俗,雖然目的只有一個——結婚,可是方程式太多,說說也是很有趣的。我的第一次求婚意向發生得很早,在小學最末的一年。這篇童年往事寫成了一個短篇叫做《匪兵甲和匪兵乙》,收錄在《傾城》那本書中去。

總而言之,愛上了一個光頭男生,當然他就是匪兵甲。我們那時演話劇,劇情是「牛伯伯打游擊」。我演匪兵乙。匪兵總共兩人,乙愛上甲理所當然。

為了這個隔壁班的男生,神魂顛倒接近一年半的光景,也沒想辦法告訴他。可是當時我很堅持,認定將來非他不嫁。這麼單戀單戀的,就開始求婚了。

小小年紀,求得很聰明。如果直接向匪兵甲去求,那必定不成,說不定被他出賣尚得記個大過加留校察看什麼的。所以根本不向當事人去求。

我向神去求。

禱告呀——熱烈的向我們在天上的父去哀求,求說:「請您憐憫,將來把我嫁給匪兵甲。」

這段故事回想起來自然是一場笑劇,可是當日情懷並不如此,愛情的滋味即使是單戀吧,其中還是有著它的痴迷和苦痛。小孩子純情,不理什麼柴米油鹽的,也不能說那是不真實。

等到我長到十六歲時,那個匪兵甲早已被忘光了,我家的信箱里突然被我拿到一封淡藍色信封信紙的情書。沒貼郵票,丟進來的。

從那時候開始,每星期一封,很準時的,總會有一封給我的信。過了好幾個月,我在巷子里看見了那個寫信的人——一個住在附近的大學生。沒有跟他交談,只是看了他一眼,轉身輕輕關上大門。

那個學生,寒暑假回到香港僑居地時,就會寄來香港的風景明信片,說:「有一天,等我畢業了,我要娶你,帶你來坐渡輪,看香港的夜景。」

我的父母從來不知道有這麼一個人存在過,信件我自己收起來,也不說什麼,也不回信。

偶爾我在黃昏時出門,他恰好就站在電線杆下,雙手插在口袋裡,相當沉著也相當溫柔平和的眼神朝我望著。我直直的走過他,總是走出好幾步了,才一回頭,看他一眼。

這半生了,回想起來,那個人的眼神總使我有著某種感動,我一點也不討厭他。

兩年之後,他畢業了,回港之前的那封信寫得周詳,香港父親公司地址、家中地址、電話號碼,全都寫得清清楚。最後他寫著:「我不敢貿然登府拜訪,生怕你因此見責於父母,可是耐心等著你長大。現在我人已將不在台灣,通信應該是被允許的。我知你家教甚嚴,此事還是不該瞞著父母,請別忘了,我要娶你。如果你過兩三年之後同意,我一定等待……。

那時,我正經過生命中的黯淡期,休學在家好幾年,對什麼都不起勁,戀愛、結婚這種事情不能點燃我生命的火花,對於這一個痴情的人,相連的沒有太多反應。

後來那種藍信封由英國寄來,我始終沒有回過一封信,而那種期待的心情,還是存在的,只是不很鮮明。如果說,今生有人求過婚,那位溫柔的人該算一個。

等到我進入文化學院去做學生的時候,姐姐出落得像一朵花般的在親戚間被發現了。那時候很流行做媒,真叫「一家女,百家求。」我們家的門檻都要被踏穿了。

每當姐姐看不上的人被婉轉謝絕的時候,媒人就會說:「姐姐看不上,那妹妹也可以,就換妹妹做朋友好羅!」

我最恨這種話。做了半生的妹妹,衣服老是穿姐姐剩下來的,輪到婚姻也是:「那妹妹也可以。」好像妹妹永遠是拿次級貨的那種品味。每一次人家求不到姐姐,就來求妹妹,我都給他們罵過去。

那一陣子,三五個月就有人來求親,反正姐姐不答應的,妹妹也不答應。姐姐一說肯做做朋友,那個做妹妹的心裡就想搶。

那是一個封閉的社會,男女之事看得好實在,看兩三次電影就要下聘。姐姐就這麼給嫁掉了。她笨。

我今生第二次向人求婚還是在台灣。

那是我真正的初戀。

對方沒有答應我。我求了又求,求了又求,哭了又哭,哭了又哭。後來我走了。

到了西班牙,第一個向我求婚的人叫荷西,那年他高中畢業,我大三。他叫我等他六年,我說那太遙遠了,不很可能。

為了怕這個男孩子太認真,我趕快交了一些其他的朋友,這其中有一個日本同學,同班的,家境好,還在讀書呢,馬德里最豪華的一家日本餐館就給他開出來了。

這個日本同學對我好到接近亂寵。我知道做為一個正正派派的女孩子不能收人貴重的禮物,就只敢收巧克力糖和鮮花——他就每天鮮花攻勢。宿舍里的花都是日本人送來的,大家都很高興,直到他向我求婚。

當我發現收了糖果和鮮花也有這種後果的時候,日本人買了一輛新車要當訂婚禮物給我。當時宿舍里包括修女舍監都對我說:「嫁、嫁。這麼愛你的人不嫁,難道讓他跑了嗎?」

我當然沒有收人家的汽車,兩個人跑到郊外樹林里去談判,我很緊張——畢竟收了人家的小禮物也常常一同出去玩,心虛得緊,居然向著這個日本人流下淚來。我一哭,那個好心的人也流淚了,一直說:「不嫁沒關係,我可以等,是我太急了,嚇到了你,對不起。」

那時候我們之間是說日文的,以前我會一點點日文。半年交往,日文就更好些,因為這個朋友懂得耐性的教,他絕對沒有一點大男人主義的行為,是個懂得愛的人,可是我沒想過要結婚。我想過,那是在台灣時。跟這日本同學,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他在戀我,我迷迷糊糊的受疼愛,也很快樂,可是也不明白怎麼一下子就要結婚了。

為了叫這個日本人死了心,我收了一把德國同學的花。我跟德國同學在大街上走,碰到了荷西。我把兩人介紹了一下,荷西笑得有些苦澀,還是很大方的跟對方握握手,將我拉近,親吻了我的面頰,笑道再見。

當年害慘了那位日本同學,後來他傷心了很久很久。別的日本同學來勸我,說我可不可以去救救人,說日本人要自殺。切腹其實不至於,我十分對不起人是真的,可是不肯再去見他,而兩個人都住在馬德里。他常常在宿舍門外的大樹下站著,一站就好久,我躲在二樓窗帘後面看他,心裡一直向他用日文說:「對不起,對不起。」

學業結束之後,我去了德國。

我的德國朋友進了外交部做事,我還在讀書。那時候我們交往已經兩年了。誰都沒有向誰求婚,直到有一天,德國朋友拉了我去百貨公司,他問我一床被單的顏色,我說好看,他買下了——雙人的。

買下了被單兩個人在冰天雪地的街上走,都沒有說話,我突然想發脾氣,也沒發,就開始死不講話,他問什麼我都不理不睬,眼裡含著一汪眼淚。

過了幾小時,兩個人又去百貨公司退貨,等到櫃檯要把鈔票還給我們時,我的男友又問了一句:「你確定不要這條床單?」我這才開口說:「確定不要。」

退了床單,我被帶去餐館吃烤雞,那個朋友才拿起雞來,要吃時,突然迸出了眼淚。

過了一年,他在西柏林機場送我上機,我去了美國。上機的時候,他說:「等我做了領事時,你嫁,好不好?我可以等。」

這算求婚。他等了二十二年,一直到現在,已經是大使了,還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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