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你從哪裡來

當我站在註冊組的櫃檯前翻閱那厚厚一大疊課程表格時,已經差不多知道自己那種貪心的慾望為何而來了。

我儘可能不再去細看有關歷史和美術的課程,怕這一頭栽下去不能自拔。

噹噹心心的只往「英語課」裡面去挑,看見有一堂給排在中午十二點十五分,一次兩小時,每周三次。學費九十六塊美金一季。老師是位女士,叫做艾琳。至於她的姓,我還不會發音。

「好,我注這一門。」我對學校里的職員說。

她講:「那你趕快註冊,現在是十二點差一刻,繳了費馬上去教室。」

「現在就去上?」我大吃一驚,看住那人不動。

「人家已經開學十幾天了,你今天去不是可以快些趕上嗎?」那位職員說。

「我還沒有心理準備。」我說。

「上學還要心理準備!不是你自己要來的嗎?」那人說。

這時,我看了一下手錶,開始填入學卡,飛快的跑到另一個櫃檯去繳費,再跑回註冊組把收據送上。聽見那人對我說:「D幢二○四教室就對了。」

我站在校園裡舉目望去,一個好大的D字掛在一幢三層樓的牆外。於是,在西雅圖冬季的微雨里,往那方向奔去。

找到了二○二,也找到了二○六,就是沒有二○四。抓了好幾個美國學生問,他們也匆忙,都說不曉得。

好不容易才發覺,原來我的教室躲在一個回字形的牆裡面,那回字里的小口,就是了。

教室沒有窗,兩個門並排入口,一張橢圓形的大木桌佔據了三分之二的地方,四周十幾張各色椅子圍著。牆上掛了一整面咖啡色的寫字板,就是一切了。那不是黑板。

在空蕩無人的教室里,我選了靠門的地方坐下,把門對面,我心目中的「上位」留給同學。

同學們三三兩兩的進來了,很熟悉的各就各位。就在那時候,來了一位東方女生,她看見我時,輕微的頓了那麼十分之一秒,我立即知道——是我,坐了她的老位子。我挪了一下椅子,她馬上說:「不要緊,我坐你隔壁。」她的英文標準,身體語言卻明顯的流露出她祖國的教養;是個日本人。

那時候,老師還沒有來。同學們脫帽子、掛大衣、放書本、拖椅子,一切都安頓了,就盯住我看個不停。

坐在桌子前端的一位女同學盯得我特別銳利。她向我用英文叫過來:「你從哪裡來?」我說:「中國。」她說「中國什麼地方?」我說:「台北。」她說:「台北什麼地方?」我說:「南京東路四段。」

這時,那個女同學,短髮、留海、深眼窩、薄嘴唇的,站起來,一拍手,向我大步走來。我開始笑個不停。她必是個台北人。

她把那個日本同學推開,拉了一把椅子擠在我們中間,突然用國語說:「你像一個人。可是——怎麼會突然出現在我們這種小學校里呢?大概不是。我看不是——」

「隨便你想了。」我又笑說:「等一下我們才講中文,你先坐回去。」她不回去,她直接對著我的臉,不動。這時候同學們大半到齊了,十二三個左右,女多男少。大家仍然盯住我很好奇的一句又一句:「你是誰?你從哪裡來?中國人?純中國人?為什麼現在才來……」

這全班都會講英語,也不知還來上什麼英語課。人種嘛,相當豐富。卻是東方人佔了大半,當然伊朗應該算東方。只個棕色皮膚的男生說是南美洲,巴西上來的。還有一個東歐人。

那時,老師進來了。

她的身體語言就是個老師樣子。進門大喊一聲:「嗨!」開始脫她的外套。這一看見我,又提高了聲音,再叫一聲——「嗨!」這一聲是叫給我的。我不習慣這種招呼法,回了一句:「你好嗎?」

全班人這一聽,唏哩嘩啦笑得前俯後仰。

「哦——我們來了新同學。」老師說著又看了我一眼。她特別給了我一個鼓勵的微笑。

那時,我也在看她。她——銀白色齊耳直發、打劉海、妹妹頭、小花棗紅底襯衫、灰藍背心、牛仔過膝裙,不瘦不胖不化妝。那眼神,透出一種忠厚的頑皮和童心。溫暖、親切、美國文化、十分的人味。

我們交換眼光的那一霎間,其實已經接受了彼此。那種微妙,很難說。

「好!不要笑啦!大家把書攤出來呀——」老師看一下手錶喊著。我也看一下手錶,都十二點半了。

我的日本女同學看我沒有書。自動湊過來,把書往我一推,兩個人一起讀。

一本文法書,封面寫著:「經由會話方式,學習英文文法。」書名:《肩靠肩。》我猜另有一本更淺的必叫《手牽手》。

「好——現在我們來看看大家的作業——雙字動詞的用法。那六十條做完沒有?」老師說。

一看那本書,我鬆了一口大氣;程度很淺,就不再害怕了。

「好——我們把這些填空念出來,誰要念第一條?」「我。」我喊了第一聲。

這時大半的人都在喊:「我、我、我……」

「好——,新來的同學先念。」老師說。

正要開始呢,教室的門被誰那麼砰的一聲推開了,還沒回頭看,就聽見一個大嗓門在大說:「救命——又遲到了,真對不起,這個他媽的雨……。」

說著說著,面對老師正面桌子的方向湧出來一大團顏色和一個活動大面積。她,不是胖。厚厚的大外套、雙手抱著兩大包牛皮紙口袋、肩上一個好大的粗繩籃子,手上掛著另外一個披風一樣的布料,臂下夾著半合的雨傘。她一面安置自己的全身披掛,一面說:「在我們以色列,哪有這種鬼天氣。我才考上駕駛執照,雨裡面開車簡直怕死了。前幾天下雪。我慘——」。

我們全班肅靜,等待這個頭上打了好大一個蝴蝶結的女人沉澱自己。

她的出現,這才合了風雲際會這四個字。

那個女人又弄出很多種聲音出來。等她嘩嘆了一口氣,把自己跌進椅子里去時,我才有機會看見跟在她身後的另一個女人。

那第二個,黑色短髮大眼睛,淡紅色慢跑裝,手上一個簡單的布口袋,早已安靜得如同睡鳥似的悄悄坐下了。她是猶太人,看得出——由她的鼻子。

「好——我們現在來看看雙字動詞——」老師朝我一點頭。

我正又要開始念,那個頭髮捲成一團胡蘿蔔色又扎了一個大黑緞子蝴蝶結的女人,她往我的方向一看,突然把身體往桌上嘩的一撲,大喊一聲:「咦——」接著高聲說:「你從哪裡來的?」

那時,坐在我對面始終沒有表情的一位老先生,領先呀的一聲衝出來。他的聲音沙啞,好似水鴨似的。這時全班就像得了傳染病的聯合國一般;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好——不要再笑了。」老師喊。

我發覺,我們的老師有一句口頭語,在任何情況之下,她都只用一個方法來制止或開頭,那就是大喊一聲:「好——」老師一指我,說:「好——你來做第一題。」一聽到那個好字又出來了,我瞪住書本略略吱吱的抖得快抽筋。這時笑氣再度擴散,原先憋在全班同學胸口的那股氣,乘機爆發出來。

大家東倒西歪,教室里一片大亂。

「好——今天我們那麼開心,課就先不上了。」

老師想必很怕熱,她把那件背心像用扇子似的一開一合的扇。這時大家喊:「不要上啦!不要上啦!」

「好——我們來自我介紹,新同學來一遍。」老師說。我說:「不行,這麼一來你們認識了我,我又不認識你們。」「好——」老師說:「全體舊同學再來一遍自我介紹,向這位新同學。然後,這位新同學再向大家介紹她自己。行不行?」

全班聽了,紛紛把文法課本拍拍的亂合起來,又弄出好大的聲音。

以前在開學第一天自我介紹過了的人,好似向我做報告似的講得精簡。等到那個不大肯有表情的米黃毛衣老先生講話時,全班才真正安靜了下來。

「我叫阿敏,是伊朗人,以前是老國王時代的軍官,後來政變了,我逃來美國,依靠兒子生活。」另外兩個伊朗同學開始插嘴:「老王好、老王好。」

對於伊朗問題,大家突然很感興趣,七嘴八舌的沖著阿敏一句一句問個不停。阿敏雖然是軍官,英文畢竟不足應戰,我我我的答不上話來。

那個伊朗女同學突然說:「我們還有一個壞鄰居——伊拉克,大混帳……」

全班三個伊朗人突然用自己的語言激烈的交談起來。一個先開始哭,第二個接著哭,第三個是男的阿敏,開始擤鼻涕。

我說:「我們中國以前也有一個壞鄰居,就是——」我一想到正在借讀鄰居的文法書,這就打住了。

老師聽著聽著,說:「好——現在不要談政治。新同學自我介紹,大家安靜。」

「我嘛——」我正要說呢,對面那個還在哭的女同學一面擦眼睛一面對我說:「你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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