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謀斷 第五百四十六章 龍體

歲月荏苒,思過谷里多出十幾戶人家,成為一座不大不小的村子,雞鴨鵝狗大搖大擺地走在路上,後面跟著幾名走路歪歪扭扭的孩童。

老僕已經老得無法挺腰,依然不肯閑著,拄拐守護莊稼,驅趕路過的家禽,看到孩童過來,他笑眯眯地掏出零食,挨個分發,然後大吼一聲:「人呢?」

「在呢!」幾名婦人遠遠地答道,正站在樹陰下東拉西扯,對看護孩子不甚上心。

老僕放過前去覓食的家禽,送孩子們往回走,「草窠里有狼,專吃小孩兒的胳膊腿,一口一個……」

孩子們被老僕的語氣嚇著,紛紛跑向各自的母親,老僕跟不上,只能勸道:「慢點、慢點……」

婦人們笑著抱起自己的孩子,繼續閑聊,老僕鬆了口氣,回頭看去,莊稼長勢正好,那一隊家禽走得已經遠了,只有兩條狗在草叢中躥來躥去,他於是往村子裡走,順路查看每一家的庭院,若有髒亂就站在門外叫出主人數落幾句。

接近書齋時,老僕屏息寧氣,躡手躡腳地走到門口,往裡面窺視一眼,谷中唯一的學生馬軾正在讀書,他已經七八歲了,坐姿挺拔,雙手扶書,念得抑揚頓挫,老僕滿意地點點頭,但是沒看到公子,讓他有點意外。

老僕繞過書齋,走不多遠,果然看到公子正站在那裡發獃。

徐礎短衣長褲,一點不像是教書的先生,但也不像是幹活的農夫,更像是富人家的小廝。

老僕上前道:「公子在看什麼?」

徐礎笑道:「看那座山。」

「這座山天天都在。」

「老伯此話頗有玄理。」

「公子又拿我開玩笑,我是說這座山有什麼可看的?」

「山後數十里就是鄴城。」

「公子想進城?」

徐礎搖搖頭,「我在想,城裡的主人現在是誰?」

「反正不是大郡主,幾年工夫,換了十幾撥人。」

「沒那麼多,五撥而已。」徐礎笑道。

「那也不少啦,反正公子總有辦法讓他們別來騷擾思過谷,我不擔心,另有件事我得督促公子。」

「嗯?」

「公子已經成親幾年啦,怎麼就不著急呢?」

「孩子嗎?這種事情急不得。」

「小郡主人呢?是不是又跑出去玩了?公子得管一管,她不是小孩子啦,應當……」

「應當什麼?」後面有人問道。

老僕臉不紅心不跳,繼續道:「應當多管些事,這麼多人住在山谷里,非得是小郡主才能主持大局。」說罷慢慢轉身,微微點頭,「小郡主回來啦。」

張釋清笑道:「我沒走遠,這不就回來了?」

「回來好,外面不安全,留在谷里才安心……」老僕嘮叨著走開。

張釋清看著老僕的身影繞過書齋,笑問道:「他又催你了?」

「嗯,他剛開口,你就將我救出來了。」徐礎笑道。

張釋清臉上笑容隱去,「剛剛送來的消息,戰事正向這邊漫延,誰勝誰負還不好說,如果有敗兵闖來,你可攔不住。」

「五年了。」

「這麼久了?」

徐礎點頭。

「自從歡顏離開鄴城,這一帶越來越亂,思過谷也難以獨善其身,你有沒有想過……」

「如有必要,你帶其他人去往漁陽……」

張釋清冷笑道:「現在你還說這種話?誰肯離開?我嗎?」

徐礎笑道:「是我說錯話,咱們都留下,漁陽亦非安全之地,歡顏郡主或許要撤往遼東。」

「真的嗎?看她寫來的信,似乎還要東山再起。」

徐礎搖搖頭,「天下形勢日益明顯,歡顏郡主若是還看不透,枉稱人傑。」

「她對咱們也要虛張聲勢?」

「或許她還沒有下定決心。」

張釋清黯然不語,良久才道:「真能放棄雄心退居遼東,對歡顏來說算是一件好事,總強過我父親,非要借兵去給我哥哥報仇,卻……卻死在并州。」

張釋清拋去心中悲痛,「谷里有二十四名勝兵之人,我帶二十人去守衛谷口,留四人看守後山小路,家裡的事……」

「我會盯著。」

「嗯,希望不要有敗兵從這裡經過……」張釋清左右看了一眼,突然靠近,在徐礎臉上親了一下,笑著離開,步伐輕快,仍如當年一般。

一連幾天,谷內谷外安靜無事,鄴城周圍的大戰一直沒有漫延過來,張釋清卻不敢稍有大意,用雜草與枯枝掩藏入谷路徑,派人出去打探情況。

谷里的氣氛也越來越緊張,入夜之後都不點燈,燒火都要去往隱蔽之處,以免炊煙暴露痕迹,孩子們受到提醒,再不準大聲哭叫……

這一日,外出者帶回消息,鄴城周圍的大戰似乎快要結束,但是不知誰勝誰負,入夜之後,張釋清仍隱藏在谷口的一小片樹叢里,監視外面的官道。

二更左右,徐礎趕來,走到妻子身邊,貼耳小聲道:「如何?」

「別來煩我。」張釋清抓住丈夫的手,拽他一同坐在草地上,「一個時辰前跑過去一隊敗兵,沒發現這裡。」

兩人並肩而坐,小聲交談,不遠處傳來幾聲竊笑,張釋清嚴厲地咳了一聲,笑聲立即消失。

皓月西落,遠處傳來雜亂的馬蹄聲,所有人都閉上嘴,警惕地望向數十步以外的官道,夜色太深,只能看到一條黑黢黢的陰影。

沒過多久,一隊人馬馳過,谷口諸人稍稍鬆了口氣,可是沒等他們真正放鬆,那隊人馬又調頭回來,這次明確無誤停在谷中。

隊伍中有人道:「好像就是這裡,應該是荒廢了,可以暫避一時。」

張釋清握緊刀柄。

入谷的小徑上儘是雜草與荊棘,外面的人黑暗中不辨真假,以為全是生長出來的,走不幾步就有人道:「是不是記錯了?這裡好像沒有路。」

「別管道路了,先將陛下扶過來……」

徐礎與張釋清互視一眼,都不知道這位「陛下」是哪一位。

一人站在路邊,厲聲道:「我不用人扶,咱們不逃也不躲了,就在這裡等候追兵,戰個痛快!」

「陛下……」

「膽怯者自己離開,不要留在我身邊。」

沒有人走,一共五十幾人,大多騎馬橫在道路上,人人手持長槊,另有五六人站在路邊,圍繞「陛下」,「陛下」顯然身負重傷,粗重的喘息聲能傳到隱藏者的耳中。

「軍師何在?」

「陛下,我在這裡。」一個高大的身影繞到「陛下」身前。

「你看我只剩將士數十人,可還能奪得天下?」

「陛下一時不察,小受挫折,回朝重整旗鼓,又得雄兵百萬,何言只剩將士數十?」

「哈哈,說得好,我又不是第一次打敗仗。」

「請陛下勉力上馬,此地既然不可藏身,不宜久留。」

「陛下」卻沒有動,「這裡真是思過谷?」

「看著有點像,但是……我也拿不太准。」

「當初你與徐礎就在這裡論道?」

「是。」軍師回答得有些勉強。

徐礎與張釋清又互視一眼,他早已猜出外面的人是誰,突然聽到自己的名字被提到,還是有些意外。

寧抱關三年前稱皇帝,國號為吳,一度曾有機會平定天下,卻連遭群雄背叛,於是南征北討,時勝時負,卻在鄴城大敗,身邊只剩幾十名將士。

「他還是比軍師厲害些。」寧抱關道。

軍師寇道孤沒有吱聲。

「徐礎不是神仙,經常犯錯,但他正確的時候,必有奇效,想當初,我就是聽他獻計,才建起第一支吳軍,輾轉來到江東。軍師的好主意不少,但是沒有一件能與之相提並論。」

「徐礎善用奇謀,其心不正,其術亦不正,因此早早死於亂軍之中,自作自受,陛下何以懷念此人?」

張釋清聞言大怒,挺身要出去,被徐礎緊緊拉住,好一會她才冷靜下來。

「我不是懷念此人,我是覺得……覺得肯定在哪裡出了錯,才會功敗垂成,我看不出錯在哪裡,你也看不出來……」

寇道孤聲音稍顯嚴厲,「陛下很快就能東山再起,怎會『功敗垂成』?請陛下上馬前往海邊,從那裡乘船南返,淮、吳兩地百姓必然傾城出迎。」

「吳州不論,淮人也會迎我?」

「盛家無能,淮民久受其苦,幸得陛下拯救萬民於水火之中,他們思念陛下如兒童思念父母。」

「呵呵,軍師……真會說話。」寧抱關走向坐騎,試了兩次都沒上去。

寇道孤上前,「我幫陛下一把。」

「我是馬上皇帝,不需要攙扶。」寧抱關拒絕接受幫助,硬撐著翻身上馬,看向自己的衛兵,長笑道:「好,比我最慘時剩下的人還要多些,可惜,當年的同伴都已不在……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