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求實 第二百九十章 踏青

費昞與尹甫告辭,一同走出山谷,尹甫停下腳步,回身望了一眼,嘆道:「好一塊人傑地靈的去處。」

「尹侍郎卻不想奪回?」

尹甫立刻搖頭,「不想,一點也不想,先師拋下一個爛攤子,接手者必遭重重磨難,我便是再年輕二三十歲,也不會擔此重任。」

「別人是爭而不得,尹侍郎卻是得而不爭,真不明白這是明哲保身,還是……老奸巨猾?」

「哈哈,費大人說話還是那麼不討人喜。咱們二人既在郊外,何不信步而行,權當是踏青?」

費昞向遠處跑來的一眾隨從揮手,命他們走在前面,不必過來服侍。

兩位老侍郎走出一段路,尹甫道:「徐公子能放棄王號,我放棄思過谷與之相比,不過是小事一樁。」

「徐礎說他『一敗塗地』,尹侍郎敗在何處?」

「事有大小,想法卻是一樣,我們二人都敗在心境不平上,一想到將要面臨的磨難,不是過於輕視,就是過於重視。那位老僕說徐公子喜愛讀書,年紀幼小時就想著要踐行書中道理,其實這也是我曾經有過的想法。」

「讀書人怕是都曾有過。」費昞遙想當年,自己迫切地想要踐行正道,對天下亂象深感悲憤,誰想到,真到了天下一統的時候,他反而更沒有用武之地,淹蹇至今,依舊一事無成,不由得長嘆一聲。

「先師說過,這樣的想法很危險。」

「危險?有什麼危險?」費昞很是困惑,「我只嘆現在的讀書人越來越無大志。」

「呵呵,先師所謂的危險,並非『不立危牆之下』的危險,而是『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危險。唯其險,懷此想法者,才值得尊重。」

「尹侍郎還是沒說險在哪裡?」

「心中道理太多,面臨磨難時不是太輕視,就是太重視,我已經說過。」

「志大才疏,大概就是你所謂的『輕視』,這個我能理解,太過重視又是什麼意思?」

尹甫沒有馬上回答,深吸幾口草木的芳香,道:「從江東一路行來,我聽說過不少徐公子的事迹,雖有誇大之處,大致應該準確。他就是太過重視。」

「我在東都領教過徐礎的『太過重視』,親眼見到他解決了許多危險。」

「孟僧倫之死,費大人可曾目睹?」

「那位自作主張的將軍?我沒見到,徐礎雖有悔意,但我依然覺得,殺之無錯,逼死倒不至於,但是不能留他擾亂軍心。」

「徐礎也正是心懷這樣的『道理』處置此事,重視過頭,逼死一位將軍,未見得凝固軍心,自己卻不得安寧。」

費昞思索一陣,漸漸明白尹甫的意思,「你是說還有更合適的解決辦法?」

「我不知道解決辦法,我只知道,能將此事妥當解決的人,才是真英雄、真豪傑,他不需要提前懂得任何道理,就能約束麾下將士,獎懲分明,縱有殺伐,不令人生怨,不令己心亂。我做不到,徐公子做不到,費大人做不到,先師也沒能做到。」

費昞沉默得更久,他這輩子得罪的人不計其數,偶爾也有後悔的時候,連最起碼的「不令人生怨」都做不到。

「范先生不知該如何處置寇道孤?」

尹甫點頭,「這是先師的一大心病,我最後一次見他,仍未化解,臨終時遣散弟子、燒毀文字,想來直到最後一刻也未去除。」

「怪不得讀書人稱帝者……幾乎沒有。」費昞感慨道。

「哈哈,讀書人另有一番大事業,不輸於帝王。」

「徐礎能用好思過谷?」

「先師選中他,必有原因。」

「尹侍郎真相信范先生臨終前收徐礎為關門弟子?我聽說兩人就沒來得見上一面。」

「先師臨終前只留宋師弟一人在身邊,想必是看中他勇於踐行的一面,至於徐公子,似乎還要更好一些。」

費昞受過吳王的苦頭,至今不能釋懷,冷笑幾聲,但是沒有質疑,他明白尹甫的意思,徐礎既是讀書人,又是踐行者,雖一時陷入困惑,一旦走出來,仍能弘揚范門之道。

「在名實之論中,范先生辯不過寇道孤,所以要將思過谷留給一位堅守實道的弟子?」費昞猜道。

「是這個意思。」

「嘿,有其師必有其徒,兩人都是死不服輸的脾氣。」

尹甫笑笑,「先師的確是這個脾氣,所以我不能接受思過谷,這場論辯還沒結束,范門需要一位勇往直前的大將,如宋師弟、徐公子這樣的人。」

「道理你都明白,就是自己不肯做,要讓別人做。」

「哈哈,這正是我的脾氣。」尹甫絲毫不惱,反以為傲。

費昞不停搖頭,半晌才道:「怪不得你我二人同在禮部為官,相識多年,交往卻不多,原來也是道不同。」

尹甫止步拱手,「我與費大人乃君子之交。」

費昞也笑了,隨後長嘆一聲,望著道路兩邊紅綠相間的草木,「你我不是君子之交,是『泥濘之交』,一樣丟官,一樣逃亡,一樣走在泥路上,一樣疲備不堪,領略不到春日之美,只想儘快回到城裡休息。」

尹甫大笑,向遠處的隨從招手,讓他們牽馬過來。

隨從有十餘人,一直在關注兩位大人的舉動,剛要迎來,忽然紛紛向兩邊讓路。

有人騎馬疾馳過來,經過人群時也不減速,四蹄翻飛,揚起無數泥點。

費昞與尹甫本就走在路邊,也得讓在一邊,眼睜睜看著騎士掠過。

那竟然是一名女子。

天成朝雖不禁止女子騎馬,但是孤身一人在大路上馳騁,還是有些駭人聽聞。

費昞望著女子遠去的背影,「這是去思過谷的路,她是……那姓馮的女人嗎?」

「果然名不虛傳。」尹甫道。

「哪一種名?」費昞問道,關於馮菊娘的傳言太多。

「艷名。」尹甫笑道,「雖是驚鴻一瞥,已見其美。」

費昞眉頭緊鎖,「我剛剛在想,你我二人同病相憐,今後在鄴城或許可以常來常往,尹侍郎若有此心,咱們還是保持『君子之交』比較好。」

「哈哈,費大人也是名不虛傳。」

隨從們跑來,「大人受到驚嚇沒有?不知哪冒出來的野女子,也不知仗著誰的勢,沒點規矩,敢在鄴城放肆,前方哨兵竟不阻攔。」

兩位大人上馬,慢慢前行,尹甫突然又道:「此女必有急事。」

「尹侍郎還沒忘記她?」費昞冷冷地說。

「徐公子留這樣一個人在身邊,不是很有趣嗎?」

「他連叛賊之首的女兒都敢娶,還有什麼女人不能留在身邊?」

「我相信這兩人之間的清白,不輸於你我二人。」

「嘿,這是什麼話?」費昞怒道。

尹甫微笑以對。

前面不遠是鄴城官兵設立的哨所,數十名兵丁把守,從這裡過去,就是通往鄴城的大道。

兵丁認得兩位大人,列立兩邊恭送。

尹甫顯然還沒有忘記馮菊娘,勒馬停下,向哨兵軍官道:「剛才跑過去的女子是誰?」

「與吳王一同住在谷里的馮菊娘,前些天進城,今天回來。」軍官答道,仍習慣性地稱呼「吳王」。

尹甫點頭,向費昞道:「費大人猜得真准。」

「不是她還能是誰?」

「看她神情焦急,所為何事?」尹甫繼續問道。

「不知道啊。」軍官也很好奇,與手下兵丁猜測已久,「因她是谷中人,我們沒有阻攔,她也沒有停下解釋。或許是在城裡惹出麻煩了。」

「嗯。」

費昞催道:「可以走了吧?尹侍郎若想回去問個明白,我可不陪你。」

「不必回頭,她既然在城裡惹事,回城當能查問明白。」

軍官脫口道:「肯定是勾上男人,惹惱原配……我是胡說,兩位大人慢走。」

費昞不喜歡聽這種事,怒目而視,軍官不敢再說下去。

大道上又有兩騎馳來,遠遠地其中一人大聲問道:「馮夫人過去了嗎?」

軍官等了一會,「兩位又是何人?」

兩名騎士都是年輕男子,一人拱手道:「我二人是濟北王府中執事。」

軍官肅然起敬,忙回道:「馮夫人剛剛過去。」

兩名騎士同時嘆氣,一人道:「急趕慢趕,還是晚了一步。」

軍官不敢多嘴,尹甫卻可以,在馬上拱手道:「在下前禮部侍郎尹甫,這位是同為侍郎的費大人。」

費昞哼了一聲,不願被提到自己的名字。

兩名騎士下馬還禮,「小的拜見兩位大人。」

「馮夫人為何急著回谷中?你二人又為何追趕?」尹甫問道。

兩名騎士互視一眼,一人回道:「我二人也是奉命行事,若能追上,請馮夫人回去,若追不上,也就算了,並不知發生過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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