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求實 第二百七十七章 小術

孫雅鹿繞過屏風,卻沒有上席,盯著徐礎看了一會,說:「我不是來與你論戰的,更不是來奪范門正統,范先生雖然學識深厚,卻非我之所好。」

「明白。」

「所以我很好奇,徐公子似乎與我才是同路之人,何以突然拐到另一條路上?」

「咱們是同路之人?」

「路可能不同,方向倒是差不多,總之都與范先生不同。」

「從前的路走不通,只好重選一條。」

「徐公子能在新路上走到底?」

「乃我所願,當盡我所能。」

「這世上有一種人,喜歡『借路』,徐公子不是這種人?」

「怎麼個借法?」

「比如有些人,奔的是榮華富貴,走的卻是書山學海,是為借路。既然是借路,心思不在此處,早晚還是要回到舊路上去,在此之前,世人不知,往往為其所蒙蔽。」

「欺世盜名。」

「嗯,『借路』與『盜名』差不多是一回事。」

徐礎沉默一會,回道:「我是『借路』,也是『盜名』。」

「呵呵,徐公子倒是直率。」

「孫先生並非我想蒙蔽之人,瞞你無益。但我與其他『借路』之人稍有不同。」

「哦?」

「我借得可能會稍久一些,不將這條路走完,不回舊路上去,便是回去,也要換一種走法。總而言之,盜名要盜得徹底些。」

「哈哈,我明白了。祝徐公子盜名成功。」

「多謝。我就住在這山谷里,成與不成,孫先生當看在眼裡。」

「嗯。告辭。」

「不送。」

孫雅鹿轉過屏風,向略顯驚慌的馮菊娘拱手笑道:「一直是我發問,沒來得及請馮夫人發問,但今天實在是來不及了,以後一定補上。」

孫雅鹿一走,馮菊娘馬上隔著屏風道:「徐公子,我……金聖女雖然交待過幾句,但是沒有她的吩咐,我也願意追隨。」

「你也是借路之人,我願意借這段路給你。」徐礎笑道,不以為意。

馮菊娘卻不太喜歡這個說法,「公子……為何自認『欺世盜名』?」

「你還沒有領悟?」

「領悟什麼?哦,我稍微有點明白了,公子自認『盜名』,與之前讓於公子『閉上嘴』其實是同一種手段:都是讓對方自己琢磨,自己選一咱解釋,因此能夠一擊便中。」

「差不多就是這樣。」

「這就是范門之學的精髓?」

「哈哈,當然不是,范先生可不屑於玩這種把戲,這是劉門之學,兩者只是表面相似而已。」

「劉門之學是誰的學問?」

「終南相士劉有終。」

「那個人,他還給我相過面呢?」

「嗯?」

「那是在東都的時候,許多人都找他相面,他架子很大,一般人請不動,可我卻請動了,當然,是我親自登門。」馮菊娘露出一絲得意的微笑,對自己的名氣,她還是有一點驕傲的。

「你不登門,他也會來。相術是劉有終所借之路,他真正在意的……」徐礎不好說下去。

「他是個老色鬼。」馮菊娘倒不避諱,這種事情她見多了,「還是個猴急的色鬼,可我沒讓他得逞。」

「他還肯為你相面?」

「哈哈,就因為沒有得逞,他才願意相面,而且得拿出真本事,否則的話,就再也見不到我。」

「欲擒故縱。」

「嗯,這是我的小伎倆。可惜,他與晉王跑得太快,後面的事情都沒發生。」

「他怎麼說你?」

「相面嗎?他說我命中有一樁大富貴,也有大劫難,別人的命中富貴唾手可得,我這一樁卻要經歷重重磨難。」

「你怎麼想?」

「我想……我現在還在經歷磨難吧,不知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只好——啊,我明白了,劉有終的招數與公子果然相同,他的話其實也有許多種解釋,我自己選擇最契合的一種,於是感覺他算得很准。」

「嗯。」

馮菊娘雖然想明白了,心中卻無欣喜,「這麼說來,根本就沒有命中富貴這種事?」

「我不知道,對這種事,我寧可敬而遠之。」

馮菊娘搖搖頭,「公子將事事看透,卻說『不知道』,既然如此,看透又有何用呢?倒不如稀里糊塗時更好,至少有個奔頭。」

「你說得有道理,晉王、寧王都是有『奔頭』的人,我因為沒有,才要退出,才要坐在這席上想個明白。」

「既然是借路,公子怎麼不借一條容易走的路?」

徐礎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說:「我不知道。」

馮菊娘也嘆一口氣,「我還可以留下吧?」

「當然。」

「金聖女其實也沒讓我做什麼,只是讓我照顧公子起居……還有,看看公子的另一位妻子是個怎樣的人。」

「只是看看?」

「我發誓,只是看看,這是金聖女的原話。」

「好。」

「天晚了,我走了。」

「嗯。」

「明天我還可以過來繼續描字嗎?」

「請便。」

「我對公子的『學問』很感興趣,以後再有人上門來,我還可以代公子出面迎戰嗎?」

「可以。」

馮菊娘笑了笑,「公子當它是小術,借它求索大道,我可只認它,一旦學會,就不往前走啦。」

「人各有志,不可強求。」

馮菊娘收拾雜物,走出房間,覺得這一天頗有收穫。

老僕一直守在外面,見馮菊娘出來,問道:「公子要米面沒有?」

「米面?」

「對啊,剛才那人不是城裡的官兒嗎?公子說過要求些米面,明天咱們可就斷炊啦,我得進城去買,如今什麼東西都貴,坐吃山空,再來十車財寶也不夠用。」

「公子他……或許說了。」馮菊娘要試試「徐門之學」。

「或許說了是什麼意思?公子暗示對方了?」

「嗯。」

「那個官兒聽懂了嗎?怎麼回答的?」

「應該懂了。」

老僕撓撓頭,「你說話有點奇怪。」

「那就對了。」馮菊娘笑道。

老僕又撓撓頭,勸道:「算我無禮:公子才是靠嘴立世的人,你學他幹嘛?你就應該靠容貌,要學,也是學經濟話,別學糊塗話。」

「容貌招財也招禍,皆不得自主,『說話』惹禍也惹福,至少是自己爭來的。」馮菊娘笑著走開。

老僕看著她的背影,再看公子居住的房間,喃喃道:「公子真是要走回頭路啊,從前是被馬侯爺帶著走,現在學會帶別人走歪路了。看來米面的事還得我來操心,唉,還好有點錢,不至於再去要飯……」

老僕對那段流落街頭的生活依然心有餘悸,急忙走去庫房查看,確認箱子一隻沒少,打算明天再買幾把鎖,將庫門鎖緊。

另一頭,昌言之等人對徐礎房內發生的事情毫不關心,也不管糧食還剩多少,還跟從前一樣,找個僻靜的地方生起篝火,喝酒吃肉,吹噓自己的戰績、誇張吳王的本事,曖昧地猜測吳王與馮菊娘之間的關係。

房間里,徐礎站起身,活動一下腿腳,走到席子另一頭,轉身坐下,面朝「陰魂不散」的范閉,默默地與他交談,直到倦意襲來,側身倒在席上,昏昏睡去。

一連幾天,徐礎過的都是這種生活,真的一步不離席子,起居皆由老僕和馮菊娘照顧,他像是在沉思默想,可是有人問話,他立刻回答,沒人問,就那麼獃獃地坐著,臉色日見蒼白。

老僕買來米面和門鎖,計算一番,覺得能堅持挺久,因此沒拿這件事麻煩公子,只是偶爾向昌言之等人嘆息:「唉,公子明明已經走上正路,一朝富貴,位居萬人之下,怎麼……怎麼突然說變就變了呢?而且非要變回從前的樣子,還要更甚一些。」

昌言之等人倒挺喜歡現在的生活,遠離戰場,雖說少了許多熱血,卻安全得多,再也不用擔心明天是生是死。

他們在山谷入口樹起柵欄,留一道門,免得太多人擁進來,干擾公子的修行。

弔唁者絡繹不絕,比第一天的人還要更多些,頗有些人打抱不平,以為吳王不該搶佔思過谷,但是不敢去當面質問吳王,向他的隨從橫眉立目、說三道四。

馮菊娘認真地描了兩天字,終於感到厭煩,於是縮短描字的時間,走出房間,遇到橫眉立目者,由昌言之應對,遇到說三道四者,由她還擊,場場皆勝,令她十分開心。

即便不出屋,馮菊娘的名聲也已在逐漸傳開,貌若天仙、心似蛇蠍、剋死上百任丈夫……很快又添上一個伶牙俐齒,於是弔唁者來得更多,拜墳草草了事,主要是看一眼有名的馮夫人,與她辯上幾句,輸了也心甘情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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