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求實 第二百七十四章 傳授

山谷內外,到處都是人,後到者聽說事情經過之後,無不替范門弟子打抱不平。

「吳王連自己的名號都保不住,范先生怎麼可能將衣缽傳給他?」

「對啊,吳王乃喪家之犬,來咱們鄴城避難,大家不追究他在東都殺害冀州子弟的事情就算了,絕不能再讓他在范先生墳前逞威風。將他攆出思過谷!」

「而且吳王不配做讀書人,我聽說了,他在東都的時候,強征百姓為兵,哪怕是滿腹經綸的讀書人,也被拉出家門,被迫持刀握槍上戰場。如此暴行,堪比五國昏君!攆走,立刻攆走!」

……

群情激憤,就等安重遷質問明白,就將吳王攆出思過谷,甚至攆出冀州。

昌言之後悔莫及,這時候自責已經沒用,眾人根本不信,他只得將隨從召集在一起,排成一行,勉強護住身後的房間,時不時亮一下長袍裡面的刀劍,這一招尤其好用,前來弔唁的多是文人與百姓,對兵器多少有點恐懼,不敢衝上來挑釁。

足足過去半個時辰,范門弟子已開始懷疑師兄遇害,獨自前去面見吳王的安重遷終於走出房門,一臉的惶惑茫然,不像是去問罪,倒像是去認罪。

眾人立刻圍上去詢問,安重遷連連擺手,壓下嘈雜,開口道:「這個……事情有些複雜,我一個人難以決斷,所以要再選三人,隨我一同去見徐公子,聽他解釋。」

「這有什麼可解釋的?先生昨日仙逝,吳王同一天才到,是否見過先生最後一面都很難說,怎麼可能被收為弟子?」

「宋師兄呢?咱們走後,一直是他照顧先生,前因後果他必然看在眼裡。」

安重遷再次擺手,「總之我要再選三人。嚴師弟,同門當中,數你悟性佳、辯才好,隨我去一趟。還有……湯老先生,德高望重,也請……」

湯老先生是附近村子裡的教書先生,敬仰范閉的名望,偶有來往,今天前來弔唁,遇到這麼一樁事,主要是看熱鬧,不願參與進去,急忙搖頭擺手,向後退卻,死活不肯上前。

安重遷沒辦法,只得又叫上一名姓於的師弟,目光掃視,想找名合適的外人,可死訊剛剛傳出一天,弔唁者多是尋常百姓以及他們這些早有準備的弟子,還沒有真正的「德高望重者」現身。

他正為難,人群後面有聲音喊道:「鄴城衙門裡來人啦,大家讓讓。」

安重遷大喜,分開眾師弟,迎上前去。

范閉活著的時候,鄴城刺史周貫曾親自前來拜訪,並贈以山谷,發現自己也無法勸說老先生出山之後,再沒來過,此次弔唁,只派來一名通判。

通判不算小官,在一群百姓和讀書人眼裡,尤其崇高,安重遷正好認得此人,上前深深行禮,「學生安重遷,拜見葛大人。」

葛通判點下頭,微微皺眉道:「范老先生屍骨未寒,這裡為何如此之亂,無人主事嗎?」

安重遷臉上一紅,周圍的人七嘴八舌地喊冤,通判隨從略一呵斥,所有人都閉上嘴。

安重遷道:「通判大人來得正好,退位吳王徐公子,昨日入住思過谷,不知為何,聲稱自己是范先生的關門弟子,並已領受衣缽,將接替范先生傳道,我們正要去問個明白,若能得通判大人主持公道,再好不過。」

葛通判眉頭皺得更緊,「我奉命前來弔唁,給范先生獻炷香就得回去……」

安重遷道:「范先生之名,天下無人不聞,師承若是就這樣落入外人之手,范門受辱,鄴城又有何顏面?」

葛通判還在猶豫,有人湊過來耳語幾句,葛通判惱道:「安重遷,你不是剛剛進去過嗎?這麼簡單的一件事也沒問清楚?」

安重遷臉上又是一紅,「就是因為問不清楚,才要求通判大人做主。」

葛通判卻越發謹慎,「茲事體大,我做不得住,要回去請示,你們在此等候,不許再生是非。」

「是,全憑通判大人做主。」

吳王身份特殊,就因為聽說他在谷中,刺史才不願意前來弔唁,葛通判因此極不願聽「做主」兩字,「我只傳話,你們……愛怎樣就怎樣吧。」

害怕再受詢問,葛通判也不去墳前獻香,叫上隨從,匆匆離去。

范門弟子當中有人脾氣急,葛通判一走,就大聲道:「范先生號稱『素王』,皇帝見之尚要禮讓三分,師承大事,豈是一名小小的通判能做主的?安師兄太過謙卑,墜了先生的名望。」

安重遷冷臉道:「剛才你怎麼不說?」

「哼哼,咱們不必等衙門做主,待我去質問吳王,必要讓他出來當面認錯。」

「於師弟有此雄心,再好不過,我陪你再進去一趟。」

「不必,我自己一個人就行。」

「我陪你進去。」安重遷堅持,外人以為這是同門情重,他自己心裡想的卻全是「菊娘」。

於師弟為人慷慨重義,但是有些嘴笨,安重遷又叫上一人,「嚴師弟,你還是得隨我們進去,外人就算了,咱們三人足夠。」

嚴師弟拱手道:「盡憑師兄安排。」

三人整整衣裳,邁著方步,先後走向吳王住處,到了門口,安重遷轉身小聲提醒道:「小心,屋裡不只徐公子一個人。」

「天下之事抬不過一個理字,理在咱們這邊,屋裡便是藏著千軍萬馬,我也不怕。」

馮菊娘剛剛描完字,站在桌前欣賞,頗覺滿意,聽到門響,扭頭看來,笑道:「安公子又回來了,喲,還帶來幫手了。」

「嗯嗯。」安重遷很想表現得莊重些,可是一見到此女,就不自覺地扭捏起來。

於師弟隨後,也是一愣,「原來吳王在此金屋藏嬌。」

馮菊娘道:「公子可說錯了,這裡是范先生舊居,老先生淡泊,居處想必稱不上『金屋』,至於我,徐公子身邊的侍女而已,不敢擔『嬌』之名,徐公子也沒有『藏』。」

四個字被駁得一字不剩,於師弟哼哼兩聲,「我不與你說,吳王在哪裡?」

嚴師弟最後,三人當中,唯有他保持尊嚴,向馮菊娘深深點下頭,一個字不說,目光更是片刻也不停留。

屏風很輕,馮菊娘移開,讓出一片空地,「吳王不在,徐公子倒有一位。」

徐礎仍坐在原處,側對客人,凝望對面,似乎神遊物外。

於師弟剛要開口,被安重遷阻止,范門弟子不能不守禮儀,三人同時施禮,安重遷道:「徐公子,這兩位皆是范先生愛徒,這位姓於名瞻,這位姓嚴名微。」

徐礎如夢初醒,雙手撐席,轉過身來,笑道:「得見先生高徒,不勝榮幸。」

於瞻憋著一股氣,不等師兄示意,大聲道:「不管你是吳王,還是徐公子,我只問一句:你為何自稱是范先生關門弟子、領受衣缽?欺世盜名,無過於此!」

「因為這是事實。」

於瞻怒極反笑,「不愧是吳王,臉皮厚極,當面說謊,一點也不臉紅。」

馮菊娘正好捧茶過來,嗔道:「瞧你是名讀書人,怎麼說話如此不堪,無緣無故地指責別人說謊,這杯茶……不給你了。安公子、嚴公子請。」

就這麼幾句話,安重遷又一次魂飛魄散,於瞻想要反駁,話到嘴邊,總覺得過重,說不出口,唯有嚴微目不斜視,說聲「多謝」,拒絕接茶杯。

徐礎道:「范先生剛走不久,你們在這間屋子裡還能感覺到他嗎?」

於瞻剛要開口,被安重遷攔下,向嚴微點頭,示意由他說話。

嚴微道:「師從先生數年,得其言傳身教,心存其形,無論何時何地都能感覺到。」

徐礎笑道:「羨慕諸位能陪范先生多年,我只見過兩面,最後一面便是永訣。」

「所以大家都有疑惑,徐公子怎麼得到范先生衣缽的?」

「范先生陪葬之物不過寥寥數件,剩餘衣物皆在隔壁房中,並無衣缽。」

於瞻忍不住道:「我們都知道沒有衣缽,所以才來問你。」

徐礎抬手指天,「雖無衣缽,但我已得范學之精髓。」

「哈!」於瞻一怒就要大笑。

嚴微上前半步,拱手道:「徐公子得自學自悟,還是得到傳授?」

「嚴師弟,你……」於瞻沒明白話中之意,以為師弟這就要屈服,被安重遷拽下袖子,這才閉上嘴。

「傳授。」

「范先生親自傳授?」

「范先生留言,宋取竹轉授於我。」

「宋師兄何在?」

「執斧出山。」

「如此算來,宋師兄轉授之言應該不多。」

「不多,三個字。」

「姑且不論真假,只憑范先生留下的三個字,徐公子便自認為已得范學精髓?」

「嗯。」

嚴微再次拱手,「敢問是哪三字?」

「不可說。」

「徐公子以為『不可說』,還是先生留言『不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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