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破名 第一百九十七章 耿士

費昞是名文臣,只知道匕首能用來殺人,卻從來沒有練習過,激動之下,自覺全身充滿力氣,其實動作笨拙,毫無威脅。

饒是如此,徐礎還是大吃一驚,想不到這位費大人的氣性如此剛烈,一言不和就要殺人,急忙閃身躲開。

費昞年紀畢竟大了,一下沒刺中,踉蹌著跑出兩步,直奔桌角撞去,徐礎又急忙上前扶住,順手奪下匕首,攙著費昞坐下,「費大人這是何必?」

就這麼兩下,費昞已是氣喘如牛,眼中依然怒火中燒,瞪視徐礎:「我沒本事阻止亂世,至少可以殺死一兩個像你這樣的梟雄,讓天下人少受些苦頭。」

徐礎坐到對面,「費大人真以為殺我能緩解天下紛亂?」

費昞長嘆一聲,「唉,我在騙誰呢?無論殺你有用沒用,我根本動不了你,我連當刺客的本事都沒有。百無一用是書生,像我這樣的老書生,更是無用。吳王發發慈悲,殺了我吧,你若是不願動手,將我扔給外面的叛軍,讓他們亂刀剁了我。」

徐礎將匕首還給費昞,「費大人真想要一個治世?不如留下來幫我,越快剷除群雄,治世越快到來。」

費昞沒接匕首,冷笑道:「你們都是一個腔調,專想拉攏別人,為什麼自己不肯放棄王號前去幫助某人呢?吳王若肯幫人,治世來得更快。而我是治世之臣,亂世中出不了力,說話又難聽,你留我也是無益。」

「我倒希望經常聽聽費大人的話,雖然難聽,但是如同良藥。」

費昞沒接話,發了一會呆,突然失聲痛哭。

這比剛才的刺殺更令徐礎驚訝,忙勸道:「費大人這又是為何?」

費昞擦去眼淚,再開口時,聲音已沒有異樣,「沒什麼,只是失望而已,天成令人失望,鄴城令人失望,吳王也令人失望。可惜九州大好河山,就要毀於一群梟雄手中。吳王……我還是稱你徐公子吧。」

「隨意。」

「徐公子還是個孩子。」

「我的確比較年輕。」

「與年輕無關,你們這些人都是孩子,連湘東王也不例外,你們既單純又幼稚,都以為自己能夠打敗其他人,終結這個亂世,跟那些吵吵鬧鬧的孩子一個樣子,他們也以為用哭叫就能換來好東西。」

徐礎忍不住笑了一聲,隨後正色道:「我曾經與費大人一樣,希望勸說某人挺身而出,趁亂世發生之前,就結束隱患。可是沒用,沒人肯聽我的,等到時機消逝,亂世……」

「是你殺死萬物帝,到現在你也不認為是自己開啟這個亂世?」

「我的確捅破最後一層窗紙,但亂世並非因我而起,費大人久在朝中為官,應當比我看得更清楚。」

費昞沉吟不語。

「我有點好奇,費大人出城的時候還是志氣昂揚,現在卻已心灰意冷,鄴城做了什麼,令你如此失望?」

「對鄴城,我說得已經夠多了,徐公子不必再從我這裡打探消息。你只需知道,鄴城的計畫與你幾乎一樣,誰勝誰負,就看誰兵多將廣、誰心狠手辣。」

「冬日裡北方不便運輸糧草,我倒覺得這一仗比的是誰能堅持得更久。」

「嘿,徐公子還以為這是治世,朝廷出兵的時候要配送糧草嗎?這是亂世,徐公子,你自己帶兵劫取東都官糧,就不許別人也做同樣的事?鄴城兵走到哪,就在哪征糧。東都周圍已被叛軍搜刮過一遍,如今又被敲骨吸髓。徐公子覺得誰能堅持得更久?」

徐礎沉默。

費昞一說起失望之事,再也忍不住,繼續道:「鄴城還從北方引來賀榮部,異族入主中原,更是亂上加亂。」

「我沒見到城外有賀榮部的兵馬。」

「賀榮部不肯南下太遠,他們去攻打併州了。沈家辛苦經營多年,眼看就要灰飛煙滅。」

徐礎吃了一驚,冀州鐵騎雖強,但是數量不多,既來圍攻東都,很難分兵去打晉陽,因此徐礎與沈耽都不是太擔心,可一旦引入賀榮部騎兵,事態就將大為不同。

徐礎沉思良久,「費大人已對鄴城失望,我即便真心想歸順鄴城,又有何用?」

「鄴城雖已丟掉王師之風,尚不算久,若能及時醒悟,還能揀得回來。叛軍以劫掠起家,一路走到現在,劫掠成性,無從改起。」

「費大人以為晉王如何?」

費昞搖頭,「我對晉王不熟,但是傳言說他弒父殺兄,光憑這一點,就不足為天下正主。」

徐礎笑道:「湘東王要從孫輩手中奪取帝位,可稱『正主』?」

「鄴城若要改過,湘東王絕不可稱帝,我已經勸過他一次,只要我還活著,就要繼續勸下去,勸說不成,就以死進諫。」

「湘東王若是退讓,誰可稱帝?總不至於再奉逃跑的那一位為主吧?」

費昞搖頭,「我知道誰不該稱帝,至於奉誰為主,現在言之過早。」

徐礎拿起桌上的匕首,輕輕划動,半晌才道:「鄴城會相信我嗎?」

「湘東王不信,濟北王信。對徐公子來說幸運的是,濟北王在軍中的地位稍高一些,有他擔保,湘東王也不敢亂來。」

徐礎繼續思索,匕首在桌上划出的痕迹越來越深,「如果我能得到保證,可以考慮真心歸順。」

費昞眼睛一亮,「你說的是真話,不是騙我?」

徐礎微笑道:「亂世之中,難得還有費大人這樣的無私者,我騙誰也不會騙費大人。我在想,你說得對,若要結束亂世,改造鄴城總比重起爐灶要容易些。而且——鄴城真的引來賀榮部?」

「嘿,徐公子不肯騙我,我又怎肯騙你?騙術能得一時之利,卻會令人心更亂,我寧死不為。」

「是我多心,費大人休怪。想來也對,若非北方無憂,冀州也不敢傾巢南下,當初濟北王世子前去鄴城,打的旗號就是出使賀榮部。」

「世子的確去了,帶去許多禮物,還有濟北、湘東二王的親筆信,據說世子頗受賀榮部大人的歡心,已經招他為婿了。」

「大家都很愛招女婿啊。」

「聯姻定盟,古之常事,濟北王走得更遠一些,給世子爭取到關中王之號,蠻夷女就是王妃了。」

「既然如此,我可以真心歸順,但是要一個保證,保證我不會被殺,也不會淪為階下囚。」

「什麼樣的保證你才肯信?」

「我不知道,讓濟北王想吧。」

費昞眉頭微皺,「保證的事,以後再說。你既然真心歸順,條件得重談,別再漫天要價。」

徐礎苦笑道:「我之前的條件很過分嗎?」

「除了亂世,沒有異姓稱王的道理,所以你不能保留王號,頂多是個吳國公,與開國六臣等齊,算是例外之恩。」

「費大人真會講價。」

「我不會講價,只是明白些事理,有所堅持而已。」

「降號吳國公,我可以接受。」

費昞神情稍緩,「既然歸順,也沒有獨立一方的道理,所謂『都督州軍事』,得由朝廷任命,不是你自己能索要的?」

「我這不是歸順,是投降,而且是自束手腳,將性命送到他人手中,費大人不必說了,我就當一個梟雄,與鄴城決一死戰吧。」

費昞兩眉豎起,「說得好好的,怎麼又要決一死戰?」

「不能稱王也就算了,我不求名。可是不給地,接下來想必還要奪我的將士,這樣的歸順,我不幹。」

費昞重嘆一聲,「濟北王世子剛被封為關中王,可關中是九州亂源,降世軍在那裡興起——你可以帶他們回去,若能平亂,鄴城自會封你實銜。但那不是你提出的條件,而是正常的論功行賞。」

「費大人保證鄴城還能論功行賞?他們現在連王師之風都丟掉了。」

「徐公子非逼我說出這句話嗎?你在關中若能平亂,鄴城鞭長莫及,不想論功行賞又能怎樣?」

「嗯,我原想要四州,樓驍騎砍掉兩州,費大人又砍掉一州……」

「天下正州有九,徐公子得其一還不滿足?照這樣下去,再有幾名歸順者,整個天下也不夠分的。」

徐礎笑道:「好吧,我只要秦州……不對,我帶兵去秦州平亂,等鄴城朝廷的封賞。」

費昞稍感滿意,點下頭,「還有,濟北王之女乃徐公子明媒正娶,天下皆知,不可更改。薛女或是離出,或是為妾,不可與濟北王之女爭位。」

「費大人連這種事也要管?」

「夫妻名分乃是大道,我必須得管,而且沒有這個名分,濟北王為何要保你?」

「好吧,我會處理。」

費昞起身,「徐公子可能以為我是故意用這種不成體統的方法來勸你歸順,可我真無此意,原定的計畫就是殺你之後出門大呼,破壞叛軍士氣,縱死無憾。結果行刺不成,你又改變主意——我暫且信你一次,至於接不接受你的歸順、給出什麼保證,都要由濟北王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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