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刺駕 第三十六章 恣意之名

喝了不少酒,樓礎竟然奇蹟般地沒有倒下,七分醉意,三分清醒,看什麼都覺得美好。

張釋虞趴在桌面上,時不時嘀咕一句,他的幾個妹妹、堂妹或是跟他一樣卧桌,或是坐在那裡傻笑,都已遊離物外,只有歡顏郡主還能與樓礎對飲。

「說實話,你一定覺得我們這些宗室女兒不可理喻吧?」

「嗯……」樓礎正用三分清醒考慮如何回答這個問題,歡顏郡主大笑,「你已回答了,這不奇怪,我聽說過外面的許多傳言,將我們說得極為不堪,在他們眼裡,我們是天下最壞的女人。」

「我倒覺得你們都很……特別。」樓礎實在找不出更合適的詞來。

歡顏笑個不停,好不容易忍住,舉杯敬酒,還沒開口,又笑起來。

樓礎不明所以,漸漸地,七分醉意做主,他也笑起來,沒有來由,沒有目的,只是非得笑出聲才覺得舒服。

張釋虞的一個妹妹正在傻笑,被另兩人的笑聲驚得暫時清醒,獃獃地問:「你們在笑什麼?」

「我笑天下人可笑之處。」歡顏舉杯一飲而盡。

「我笑天下人竟無可笑之處。」樓礎也一飲而盡,自己也不知道說的是什麼。

張釋虞的妹妹不肯落後,抓起酒壺喝了一大口,不等開口,直直地趴下。

「你要娶的人可能是她,她,還有她。」歡顏連指三人,其中一位正坐在角落的椅子上抽泣,像是剛剛受過冤屈。

樓礎湊過身來,小聲道:「你知道嗎?我一個也不想娶。」

歡顏昂起頭,「怎麼,你也跟他們一樣,以為我們都是壞女人?」

樓礎搖頭,「因為……因為……我知道這是陷阱,誰嫁給我誰會一塊倒霉,哪怕只是定親,也會受到牽連。」

「我不怕……我們不怕受牽連,恣意妄為就是我們的名聲。」

樓礎還是搖頭,但是清醒重佔上風,更多的話不敢再說,問道:「陛下為何對你們如此寬容?」

「陛下說了,天子天子,不能號令天下反而受制於人,算什麼天子?小時候,講經的老學士總是講這個理應、那個不可,陛下稍大一些之後就在心裡暗暗發誓,等他登基,絕不接受禮教束縛,相反,自己要給禮教定規矩。」

樓礎相信這是皇帝能做出的事情,「原來如此。」

「陛下又說,禮教其實是個好東西,天子要用它御下,而不是自縛手腳,宗室當中,也只有最親近之人,才有資格違背禮教。」

「陛下喜歡少年人。」

「嗯,因為陛下少年時受過許多苦。」歡顏略略歪頭,「知道嗎?一談起陛下,你和世俗之人沒有區別,都在想方設法揣摩陛下的心意。」

「這不正是陛下的期望嗎?」

「不是我的期望。」歡顏端起酒杯,送到嘴邊又放下,幽幽道:「我們是在皇帝庇護之下被慣縱出來的人物,擁有別人夢想不到的恣意,卻不知道拿這恣意做什麼,無非是夜夜笙歌、飲酒作樂。可我相信,這世上有真正的恣意之人,萬乘之威不足以奪其志,江湖之苦不足以變其心。」

「或許有。」樓礎不覺也是悠然嚮往。

兩人默默相對,目光分別盯著不同方向,樓礎舉杯,歡顏也舉杯,都不說話,同時飲下,同時發現杯中無酒,同時微微一笑,同時放下杯子,然後繼續發獃。

外面響起傳更的梆子響,歡顏連試三隻壺,又倒出兩杯酒來,微笑道:「還沒謝過樓公子。」

「謝我什麼?」

「你將讓強諫的機會讓給我,為此惹惱了長公主,她覺得你兩面三刀。」

樓礎笑了兩聲,舉杯道:「你強諫過了?效果如何?」

歡顏喝光杯中酒,「陛下嘲笑我,說我太想當男兒,必是當初投錯了胎,還說他會考慮我的話,但他不會,我知道,陛下根本沒將我的話當真。」

「陛下沒有發怒,已經是對你的寬容。」

歡顏搖頭,「那不是寬容,那是……輕視。陛下對我們所謂的恣意,就只是夜夜笙歌、飲酒作樂,真正不受禮教束縛的恣意,只屬於陛下一個人。」

樓礎沒法回答,想給兩人斟酒,結果桌上七隻酒壺都是空的。

「我真傻,我們這些人都很傻,以為能夠與陛下一樣恣意,其實是一群小小的弄臣,還不如自小受到管束,早早明白尊卑之別。」

歡顏眼圈一紅,似乎要哭,樓礎更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默默地看著她。

「怪不得姐妹們都說你一無是處,連哄人的話都不會說,只會寫文章挑別人的錯嗎?」

樓礎想了想,點頭道:「我只會這個。」

「哈哈,好,你來挑挑我的錯。」歡顏沒有流淚,笑容重回臉上。

「郡主……時常忘記自己郡主的身份,殊為不智。」

「沒意思,任何一個讀書人都能挑出的錯,也是我們這些人都有的問題。」歡顏不滿意,強迫對方說真話的樣子,與皇帝倒有幾分相似。

「郡主名過於實。」

「你覺得我不配當郡主?」歡顏有點好奇了。

樓礎搖頭,「郡主只是稱號,郡主常說『恣意』,這兩字才是你的名,郡主仰而求取,每每不得,因此心神疲憊,常如囚徒,受困於囹圄之中。此乃我所謂的『名過於實』,郡主……」

「別說了。」歡顏大聲道。

樓礎的醉意消退三分,起身拱手道:「夜色已深,明天還要迎王,郡主也早些休息吧。」

歡顏抬頭看他,臉上露出歉意,「諸王回京,我們連表面上的這點恣意也會被奪走,今後再不能與樓公子飲酒談論。」

「不受萬乘之威、江湖之苦,怎知恣意之心是真是假?」

「也對,讓我最後敬你一杯。」

酒都喝光了,歡顏遞過來一隻空杯,「以無酒之空杯,敬無實之恣意。」

「以求實之心境,敬高己之空名。」

兩人做出飲酒的動作,扔下杯子,各自轉身,樓礎走出房間,再不回頭。

次日一早,樓礎被喬之素推醒,用冷水連洗幾遍臉,又讓僕人全身按摩,以消酸痛,等到上馬時,樓礎覺得好多了,只是頭還有些沉重。

十里亭外,數座彩棚已經搭好,各家僕人正在忙碌,主人或躲在車裡,或立於樹陰下,等候濟北王的隊伍。

張釋端等人昨晚喝多了酒,全都在車裡不出來。

樓礎無聊,騎馬馳上附近的一座小丘,極目遠眺,望見一座連綿不斷的軍營。

喬之素跟上來,說:「五座西征大營,這裡是其中之一。」

「朝廷定下日期了?」

「半月之後。」

「到時候一切自見分曉。」

「當然,大將軍親征,秦州叛亂旬月可平。」

兩人說的不是一件事,樓礎笑笑,不再多說。

亭子那邊傳來馬蹄聲,喬之素道:「宮裡也派人來了。」

他說得沒錯,數十騎從洛陽方向飛馳而來,旗幟飄揚,只能來自皇家。

兩人馳回原處,看到邵君倩正與蘭鏞談笑風生,從邵君倩身上看不到半點受皇帝責備時的窘迫模樣。

喬之素跳下馬,遠遠地拱手行禮,笑道:「邵先生親來迎接,陛下必是想念濟北王甚矣。」

樓礎也過來相見,因為不太相熟,只道:「邵先生辛苦。」

蘭鏞朝樓礎微點下頭,目光卻不看他,向邵君倩拱手告退。

剩下三人互道寒暄,喬之素很快也識趣地離開,邵君倩請樓礎走出幾步,遠離人群,小聲道:「我昨天剛見過大將軍與中軍將軍,又談了談那件事情。」

「父兄做主,樓家上下唯馬首是瞻。」

邵君倩曾口頭傳達皇帝密旨,希望大將軍暗中除掉冀州的皇甫家,樓礎一直在外,幾天不了解進展。

「不知是我的錯覺還是什麼,大將軍對這件事似乎不太熱心。」

「大將軍臨敵數十萬,尚且鎮定自若,當然不會表現得太熱心。」

「哈哈,那就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樓公子,請再借一步說話。」

兩人又走出一段距離,邵君倩道:「伴君如伴虎,樓公子看到了吧?」

「如此方顯臣子之忠。」

「哈哈,說的是,就怕臣子有忠君之心,卻沒有忠君之命。」

「邵先生最受陛下寵信,天下人誰不羨慕?」

邵君倩向遠處的人群望了一眼,「我自己就不羨慕,每日里戰戰兢兢,提著腦袋進宮,懷著死心出宮,難以為繼,難以為續啊。」

邵君倩的話越說越不對路,樓礎道:「邵先生之忠,昭如日月,陛下聰睿,必然看在眼裡,斷不會虧待邵先生。」

邵君倩嘿嘿冷笑兩聲,冷冷地說:「刺客洪道恢,在被抓的第三天,其實就已招供。」

雖然早有預料,樓礎還是吃了一驚,強作鎮定,「那就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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