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刺駕 第二十三章 少年

樓礎以為要等上一陣,結果第二天下午段思永就登門送信,請樓公子當晚前去廣陵王府邸赴宴。

廣陵王人在江東,偌大的王府全由張釋端一人做主,他經常在這裡招待朋友,對受邀者只有一個要求,就是能被他看得上。

樓礎孤身赴約,將匕首留在家裡藏好,今晚不知能見到誰,他不想隨意冒險。

張釋端親到府門口迎接,引路前往後廳,還沒進門,樓礎就聽到歡聲笑語,原來今晚受邀的人不只他一位。

廳內很大,被數不盡的蠟燭照得亮如白晝,桌椅凳榻隨意擺放,各式各樣,坐在上面的人卻沒有幾個,三四十名少男少女或是互相追逐嬉笑,或是坐在毯子上划拳、擲骰,也有人獨自玩耍,旁若無人,玩到興奮時,喊聲震天。

樓礎完全沒料到會有這樣的場景,站在門口呆立不動。

「剛剛好。」張釋端笑道。

「什麼?」

「樓公子剛好十八歲,再大一歲,我就不能邀請你來這裡了。」

「哦。」樓礎還是沒明白其中的意思。

「來,我給樓公子引見一下。」

一共四十餘人,多半姓張,少數姓蘭,其它雜姓只有三人,算樓礎是第四位。

對新人的到來,大多數人無動於衷,點頭而已,個別人問一句:「大將軍的兒孫?」得到回答之後再無下文。

令樓礎驚奇的是,少女有十幾人,不是皇女就是王女,全是十幾歲的年紀,卻與男孩子一樣瘋跑瘋玩,沒有半點矜持。

他沒聽到歡顏郡主的名字,也沒見到洛陽長公主,她們想必是因為年紀已長,不願來這裡玩耍。

張釋端將樓礎帶到一邊,笑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但是不必了。皇家有皇家的……就算家事吧,我相信,大將軍在家時的所作所為,也有許多不足為外人道的地方,我說得沒錯吧?」

樓礎笑笑,「有,但我無從目睹。」

「樓公子能保守秘密嗎?」

「入我眼耳,不出我嘴。」

「哈哈,其實我是相信你的,否則也不會直接帶你進來,但是問一聲比較好。我這裡沒有規矩,樓公子可隨性而為。」

樓礎四處看了一眼,問道:「有酒嗎?」

張釋端舉臂招手,很快有年輕的婢女托來酒壺、酒杯。

樓礎也不客氣,左手執壺,右手握杯,自斟自飲,第一口下肚,由衷贊道:「真是好酒。」

「請樓公子盡性,我今晚不太想喝,就不陪你了,要菜的話,那邊好像有些鮮果、臘肉。」

「我自己找,更有樂趣。」

張釋端拱手離開,直接加入擲骰子的一圈人當中,掏錢下注,樂在其中。

樓礎跟這裡的人都不熟,也不理解他們的興奮勁兒,無法融入進去,於是慢慢行走,實在無趣,找一張無人的軟榻坐下,繼續喝酒。

一壺酒下肚,他晃晃空壺,很快就有婢女送來新酒,還有一小碟切片臘肉。

樓礎酒量一般,這時已有三五分醉意,斜在榻上,耳中充斥歡聲笑語,眼中儘是或笑或怒的扭曲臉孔,他彷彿掉進一場滑稽而濃烈的怪夢裡,所有人都醉得光怪陸離,只有他一個人保持清醒。

他希望自己是清醒的,因為他還沒弄明白這場聚會究竟有何意義。

兩名少年不知為何扭打在一起,周圍人不僅不勸,反而放下手中的遊戲,大聲助威,就連主人張釋端也站在一邊大笑。

一名中年婦人走來,什麼也沒說,只是往旁邊一站,就將兩人分開,圍觀的少男少女也都散去。

雖然沒真正見過面,樓礎卻立刻猜出那是洛陽長公主,他沒動,也沒上前打招呼。

長公主訓了幾句,轉身走開,進到另一間屋子裡,樓礎這才注意到,大廳兩邊還有數間小屋,燈光稍暗些,他之前一直沒有注意到。

酒越喝越無味,榻越坐越不舒服,樓礎快要忍受不住,正要起身去找張釋端,身後傳來一個聲音,「讓你失望了?」

聲音耳熟,樓礎立刻扭頭,看到一頭秀髮。

兩榻背對,就在樓礎身後,不知何時坐著一名女子,也是一手壺、一手杯,慢慢品飲。

樓礎轉回頭,正身坐好,「我甚至不知道為什麼被請來,自然也就無所謂失望。」

「你以為我們與你一樣,心懷天下,時刻想著如何整肅朝綱,結果看到的卻是一群無知少年,在玩無聊的遊戲。」

樓礎笑了一聲,「你從前也跟他們一樣?」

「從前?現在也是。」

「看不出來。」

「那是因為陛下沒到,有人是真心享受玩耍的樂趣,有人是要做給陛下看,我有時候是前一種人,有時候是後一種人。」

樓礎笑出聲來,「陛下今晚會來嗎?」

「難說,陛下的行蹤沒人能說得清。能幫我一個忙嗎?」

「當然,請說。」

「如果陛下來了,將進言的機會讓給我。」

「嗯?」

「讓我先向陛下進言,不成的話,你再去。」

「我以為長公主……」

「長公主是長公主,我是我,現在求你幫忙的人是我。」

樓礎尋思一會,說:「你擔心陛下會降罪於我,將我當場殺掉嗎?」

歡顏郡主也沉默一會,然後道:「轉過身來。」

樓礎慢慢轉身,與她四目相對。

「我不在乎你的死活,只想要這個機會。」歡顏郡主一字一頓地說。

「對郡主來說,這是什麼機會?」樓礎也一字一頓地問,在這場對視中,不肯落於下風。

「向陛下證明,女子不比男兒差,我也有見識,也能助他治理天下。」

「以後又當如何?陛下總不能封你官職。」

兩人對視,都不眨眼,良久之後,歡顏郡主露出微笑,「以後再說以後,現在我只求你讓我一次機會。」

她的笑容、聲音突然變得如孩童一般天真、溫柔,像是在向長輩撒嬌,但又不過分甜膩。

一切恰到好處,樓礎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他挪開目光,沒等想明白,嘴裡已經說道:「好吧,你先進諫。」

「多謝,沒什麼報答……你要這壺酒嗎?還剩一些,味道不錯。」

「謝謝,我這裡還有。」

歡顏郡主點下頭,轉過身,不再說話。

樓礎也轉回身,默默地坐了一會,突然間無比後悔剛才的回答,忍不住扭頭道:「我想嘗嘗你的酒,或許與我的味道不同。」

歡顏郡主將酒壺遞過來,微笑道:「一定不同。」

樓礎接過酒壺,歡顏郡主起身走開,去往一間無人的小室。

樓礎給自己斟了半杯酒,倒入口中慢慢品味,似乎沒什麼同,都是一樣的酒。

一名王子不請自來,癱坐在樓礎身邊,張釋端介紹過,但是樓礎已經不記得此人的名字,只知道必定姓張,年紀與自己相仿。

「為什麼我要長大?為什麼父王要帶我離開京城?我願意留在這裡,不想去蠻荒之地。」

樓礎裝作沒聽見,自顧品酒,仍希望找出一點不同來。

少年扭頭盯著他,「你給我出個主意,讓我留下。」

「我?抱歉,我沒有主意。」

少年垂頭喪氣,「父王又要強迫我學規矩,啊——規矩、規矩,陛下允許我們不守任何規矩,為什麼父王……如果我向陛下告狀,就說父王違背聖旨,你說可行嗎?」

「不可行。」樓礎斷然否決,「如果陛下喜歡你,自會想辦法招你回來,如果……告狀只會讓你更受厭惡。」

「陛下最喜歡我!」王子喊道,臉上閃現不被信任的憤怒,「我要什麼陛下都給我,想殺人,陛下給我刀、給我人……」

王子沒說自己是否真的殺人,嗚嗚咽咽地哭起來。

樓礎繼續喝酒,好讓自己能夠忍受這個瘋狂而荒謬的大廳。

不遠處突然響起歡呼聲,王子起身飛奔而去。

樓礎醒眼朦朧,搖搖晃晃地起身,走出幾步才看到,皇帝真的來了。

少年、少女們圍著皇帝又是跳又是叫,爭搶著說話,炫耀自己贏了多少銅錢、剛剛做過什麼有趣的事情。

皇帝隨意地坐在一張榻上,認真地聽,興趣盎然,大概是騎馬在外面跑得疲憊,他倒身縮蜷,長公主出現,一臉的慈愛,親手將枕頭放在皇帝頭下,然後守在榻邊,目光溫柔得像是在看視出生不久的嬰兒。

人群漸漸散去,皇帝閉眼小睡片刻,臉上兀自微笑。

樓礎之前只在黑暗中接近過皇帝,這時再看,無法相信會是同一個人。

皇帝很快睜眼,到處查看,長公主招手,剛剛向樓礎哭訴過的王子立刻跑來,哀怨地說:「陛下,我不想離開,不想回家,不想學規矩,那些老傢伙太煩了,我父親不喜歡陛下的做法,會逼著我學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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