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卷 會當凌絕頂 第五十七章 兄不友而弟不恭

裴詵是裴通的長兄,二人相會於內室,所以他也就不按照朝禮稱呼什麼「大王」了,直接喚以「賢弟」。

隱含之意則是:來來,咱們親哥兒倆私下裡交交心,你哥我說的話,全都是為了你好,兄弟你可得聽啊。

裴通拱手請問道:「阿兄雲不當以王貢為相,有何理由,可肯明言么?」

裴詵說當然,我今天來找你,就是為了明言的——「王貢何如人也,不必為兄冗述。從來人君擇臣,首在其德,次及其才,若德不配位,才愈高而國愈亂。慶父其無才乎?殺魯閔公;崔杼其無才乎?殺齊莊公。

「尤其一國之相,小節不究,而大節不能有虧。王貢昔從陶公而叛,賢弟自以為比陶公如何,可能駕馭之么?王貢如鴆毒,持之可害人,然亦污手,若不慎食之,同樣會死。愚兄以為,今世唯天子可馭王貢,然亦不使其入堂拜相,況乎賢弟,豈能任其為國相呢?」

裴通雙目低垂,默然不語。

其實這個問題正是他所擔心的,此前也不是沒有考慮過,只是覺得這個險嘛,還值得冒——要不然怎麼辦?讓我孤身一人跑三韓去嗎?

我就算再弱勢,終究背後有整個華朝做靠山呢,不信他王貢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對我行篡僭之事。大不了政由王貢,祭則寡人,說不定啊,也不失為齊桓公哪。

裴詵見此前數言,貌似並未能說服裴通,便更湊近一些,壓低聲音說道:「王貢無德,世人皆知,即朝臣中,恨彼者不在少數,若由彼隨賢弟就藩,則怨謗將及於賢弟,豈可不慎啊?

「且王貢肆意妄為,其惡非止一端,唯天子方任用,不肯彰顯罷了,恐怕就連賢弟也未必清楚吧?」

裴通雙眉略略一挑,忙問:「阿兄此為何意啊?所言王貢有何劣跡?」

裴詵出語驚人,一字一頓地道:「賢弟以為,盛功究竟為何人所殺?!」

裴通聽到這句話,不禁全身都是一抖,隨即雙目圓睜,注視裴詵,結結巴巴地問道:「此、此事果然與王貢有涉么?阿兄……阿兄可有證據?」

關於裴丕之死,當日裴嶷按察此事,把罪名全都栽到了和濟的頭上,最終將和伯齊賜死在獄中,然而此事並不能取信於人,朝野上下,疑雲重重。

當然啦,小老百姓缺乏足夠的信息渠道,於此事前因後果多半一頭霧水,也不在乎究竟是誰主使謀害了裴丕——多半是羯賊為惡,至於是不是通過和濟下的手,那重要嗎?士人尤其是朝廷官員之間,則未免知道得多一點,想得也更深一層,普遍明了,那和伯齊不過是個替罪羊罷了。

然而和濟究竟是為誰背了黑鍋呢?為了避免他們接近真相,裴嶷、裴詵乃命人散布流言,刻意把水攪混,隱隱將矛頭指向了晉主司馬鄴,因為足夠詭譎,反倒容易取信於人——政治黑幕這種東西,向來喜聞樂見啊。

不過大傢伙兒也都知道,司馬鄴就是半拉傀儡,能量有限,多半是教唆犯而不是執行犯——他就沒有謀劃這般大事的本領。於是司馬鄴身邊親信,尤其是梁芳和朱飛,便自然而然地成為了最容易被各方所接受的疑犯備選。

就此有不少中層官吏自作聰明,四處搜集梁芳、朱飛等人的惡跡,上奏朝廷,請求嚴懲。在他們想來,裴丕裴盛功乃是天子同族,不幸遇害,天子豈有不想報仇的道理啊?此前是忙著禪代,既不宜逼迫司馬鄴過甚,又不便將此事鬧得沸沸揚揚,才被迫揪和濟出來頂罪;如今塵埃落定,華已代晉,則若能給天子以借口剷除梁、朱,天子必喜。天子若喜,則上奏彈劾梁、朱的我等,不就有簡在聖心之望了嗎?

誰想奏上,天子不置可否,即下尚書,而裴嶷實掌尚書,一概駁回。

裴嶷和裴該的想法是一樣的:這票自作聰明的傢伙,即便冀圖悻進,你也得找個合適的時機吧。既然華朝的正統性來自於禪讓,則必善待司馬鄴,哪有帝位坐不幾年,就先拿司馬鄴側近開刀的道理啊?別說梁、朱等輩實與此事無涉,就算真是他們乾的,也總得等到攻入建康,擒獲司馬睿,天下大定後再動手吧。

如今長江尚且分隔南北,你就苛待司馬鄴,那還怎麼籠絡南人之心哪?何有益於四海歸一?

那票無能官僚,聽風就是雨,根本沒有自己的判斷——當然啦,本就所知甚少,所以才會信謠傳謠。而至於裴通,終究是裴氏一族,消息來源卻要廣泛得多,再加上久在中朝,所見陰謀不少,因而綜合前情後續,他難免會大著膽子想到:盛功兄之死,最終得利的是天子,則此事不會是自家導演的一場戲吧?就不知道出此毒計的,究竟是大兄還是王貢了……甚至於是文冀叔父預先謀劃,亦不出奇……

裴嶷是東裴,對於弄死一個西裴子侄,換了天子受禪的良機,他必然沒什麼心理負擔。大兄雖然同出西裴,但我們這一支最年長的終究是裴丕的親兄裴軫,且阿爺寶愛裴軫兄弟,貌似更在他幾個親兒子之上……以自己對大兄的了解,弄死裴丕以弱裴軫兄弟之勢,這事兒未必干不出來。

當然啦,最主要的嫌疑人還是王貢,只是終究自己對內情了解不多,當時又不在洛陽,於此只敢私下裡想想,既無證據不能確認,也不敢貿然跟別人提起。

然而今日內室密會,裴詵竟然一言道破:「賢弟以為,盛功究竟為何人所殺?!」我們正在議論王貢這個人呢,他便為此語,所指者何,還用多想嗎?

雖然早有懷疑,但驟聞此言,裴通還是給驚著了,不禁結巴著問:「阿兄可有證據?」

裴詵見兄弟先是吃驚,隨即一開口就這麼問,而不是疑惑茫然,問:「難道盛功兄不是為明達所害的么?」心說我這個庶弟果然也不傻啊,他早就起了疑心了,那我拋出此問來,不算是俏眉眼做給瞎子看,此後的解釋,也不必再斟酌語言該如何組織。

於是便將當日自己入洛後,所見所聞,從頭至尾,備細無遺地向裴通描述了一遍——王貢究竟有罪無罪,你自己判斷吧,還需要什麼證據嗎?

裴通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旋問:「阿兄所疑,可曾稟奏了天子么?」

裴詵點點頭:「天子未歸洛,而愚兄之奏便已入於長安。然其後文冀叔父密語,雲當時為免節外生枝,且堅天子入洛之心,其於愚兄之奏,稍有刪改,愚兄乃再做書,密呈天子。」

裴通沉吟道:「則以天子之明,亦知此事多半為王貢所為……」

裴詵微微一笑,說:「正是。然此事既了,不宜再翻其案,更不便明宣王貢之罪;況且當時河北未定,羯賊尚在,天子仍欲留用王貢,乃隱其事。而若天下大定,王貢已無所用,則必尋機除去此獠也——難道盛功兄便永遠含冤於地下不成么?

「王貢亦知此事可瞞天下人,卻瞞不了我等,瞞不過天子,彼請隨賢弟歸藩,明為展布才學,其實專為避禍。然而賢弟卻欲將此禍端置於身側——《風俗通》有雲,『城門失火,殃及池魚』,賢弟豈可不慮啊?」

裴通皺眉道:「既然如此,天子又為何允吾所奏,准任王貢為相呢?」

裴詵答道:「以愚兄看來,天子如此做,恐有兩層用意:其一,為促賢弟就藩。賢弟於去歲即得韓王之封,立朝將近一歲而不肯就藩,朝野上下,頗有煩言。天子唯恐賢弟因無輔弼而不敢行,是以暫允王貢國相之命,使賢弟再無託詞。

「其二,王貢雖無德,終於我華有功,天子不便加誅,罪名亦不易定,唯恐傷及功臣之心;乃欲放王貢於外,便可尋機處置他了。

「然而,若王貢為韓國相,而終罹死罪,賢弟為韓王,難道就會絲毫也不受牽累嗎?誠恐王貢不往,賢弟這韓王猶可做,王貢若往,廢藩罷爵,乃無可避免了。」

裴通聽了這話,不禁又是略微一哆嗦,隨即苦笑道:「初聞阿兄之言,但覺收回前奏,不留王貢即可免禍;若如阿兄此語,則王貢必隨愚弟而行了……則王貢一啟程,弟之禍福,亦與彼牢系……」

真要按你這麼說,天子就是希望我先把王貢給領得遠遠的,然後才好找機會收拾他吧?則我若前日不上奏還則罷了,既已上奏,且天子亦允,是斷不肯讓我再輕易撤銷任命的——那王貢遲早要拉我墊背啊,怎麼辦?

急忙直起腰來,然後朝著裴詵深深一拜,懇求道:「當如何做,還望大兄教我。」

裴詵斜睨裴通,假意輕嘆一聲,說:「所謂禍福非由天,皆人所自取——賢弟前日請封韓王,為何不先與阿爺和為兄商議啊?」

裴通心說我就知道!我自作主張跑去討封,沒跟你們爺兒倆商量,所以你們心懷不滿——可是我敢商量嗎?你們要麼阻我求封,要麼覺得有利可圖,多半會慫恿二兄(裴暅)去搶佔先機,怎可能輪得到我?!

心中暗怒,臉上卻不敢表現出來,只得再拜道:「總是愚弟貪圖利祿,行事有差,失了孝悌之義,阿兄責備得是……然請念在非雖同母,終為兄弟,千萬救小弟一弟吧。弟若罹罪,父兄面上也不好看;弟若能守韓祀,也可與中朝的父兄遙相呼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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