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卷 會當凌絕頂 第四十八章 信物

為了可以就近布劃,方便援救裴氏,同時也逃避皇帝三不五時的催促,王貢乃請命離開洛陽,東下徐方,與建康僅僅一江之隔。

徐瑋的計畫早就通過裴仁等送過江來了,但只是一個設想而已,缺乏具體流程——關鍵是石頭城何時擾亂,一切都要應機而變,不可能先詳細設謀,更不可能將具體規劃通報給王貢知道啊——所以王貢領人在江水祠東南方臨江紮營,也已經等了半個月了,其心情自不免忐忑,寢食難安。

其實裴氏救得出來救不出來,甚至於會不會死在亂軍之中,王子賜並不是非常在意。固然因此而可能招致皇帝的雷霆震怒,但天子終非昏暴之主,也知道此事難為,最終他王貢屁股上落不下太重的板子。但若設謀搭救,卻在行動過程中出了漏子,導致裴氏遇害,事情就徹底難以解釋了,王子賜每思至此,都會覺得自己脖子上涼颼颼的……

好不容易見有小舟靠岸,急忙派人前去打探,隔不多時,部下引徐瑋等人來見,但卻不見裴氏甚至於裴仁跟隨。王貢心裡不禁「咯噔」一下,急忙拱手問道:「來者可是徐先生么?太夫人安在啊?」

他還抱著萬一的希望,盼望是裴氏自重身份,不肯遽下舟船,而要自己前去恭迎。孰料徐瑋苦笑還禮道:「瑋有負閣下所託——太妃堅決不肯過江,奈何?」

王貢聞言,反倒大舒了一口氣——是不肯過江,不是死在了江上——急忙詳細打問經過。於是徐瑋便將救人的過程,備悉道明,最後說裴氏和司馬沖都被武昌方面的戰船給接走了,裴仁父子、夫妻不忍相別,也跟隨而去。

王貢心下稍定,表情反倒變得冷峻起來,輕叱一聲:「徐先生以救出太夫人自效,今太夫人不見,則徐先生功難抵過,仍是朝廷罪人,尚有何言可說啊?」喝令士卒,將徐瑋等一行人綁縛起來。

徐瑋忙道:「太夫人實有信物於我,備往洛陽,上呈天子。」

你說確實已經把裴氏給救出來了,結果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就連裴仁等都未能過江,那我怎麼知道你沒有扯謊呢?徐瑋也知難以取信華人,於是臨分別時,就請裴氏賜下片言隻字,好讓他跟華朝方面有個交待。

王貢就問了:「是何信物?搜出來我看。」

徐瑋雙手環抱,牢牢護著胸口——很明顯那信物他給揣懷裡了——連聲道:「此信唯天子可看,王公慎不得啟!」

王貢暗笑:你是害怕我抄走了信物,然後給你一刀,自己將信物上呈天子去冒功吧?這種擔心倒也不為無理,但如今你既然落到了我的手上,我若真想要,還有搜不出來的道理嗎?你能藏哪兒?撐死也就割肉塞入體內吧,我想要把你每寸肌膚都臠割開,也不算什麼煩難之事。

於是任憑徐瑋苦苦哀告,他卻毫無反應,士卒們乃放心搜檢,果然從徐瑋懷中掏出一個紙捲來,雙手呈遞給王貢。王貢展開來一瞧,上面只有十二個字,相互間幾無關聯,根本無法通讀——難道說,這是什麼隱語嗎?

便問徐瑋:「此何意啊?」

這個紙卷,並非裴氏臨時寫就的——舟船之中,逃亡路上,哪來的紙筆——原本就藏在身上,分別之際,取出來遞給了徐瑋,徐瑋當時就已經展讀過了。王貢受裴該的指點,是搞過密碼、暗語的,徐瑋可沒有這方面的經驗,壓根兒瞧不懂,心說多半是太妃練字的草稿,只為讓天子辨識她的筆跡吧。

然而就這麼幾個字,根本說明不了什麼問題啊,退一萬步說,我不但沒有救人,反倒暗害了太妃,照樣可以從她身上搜個紙條出來,假裝是信物。他因此而懇求裴氏多賜幾個字——沒紙?不要緊,可以撕小人的衣襟;沒筆?也不要緊,小人可以嚙指出血,給太妃您當筆使。

然而裴妃卻道:「卿但將此呈遞天子,天子自知。」隨即不顧而去,登上了武昌方面的戰艦。

故而王貢詢問徐瑋,這十二個字是什麼意思,徐瑋苦笑道:「某亦不知,太妃但云,天子一見,必能證我清白。」

王貢本來倒也沒有劫奪信物回去冒功的想法——沒把裴氏接過江,何功之有啊?反倒是留著徐瑋,總可以證明我對於救護之事是下了心思的,未能克盡全功,也是姓徐的責任,與我無涉。他純屬好奇而已,想要瞧瞧裴氏倉促之間,究竟留下什麼信物給天子。

只可惜瞧不明白……說不定真是什麼隱語,我若從中作梗,隱語既上,反倒會受到天子的懷疑,也不可知。

於是將紙卷遞還給徐瑋,說:「汝執此物,或能脫罪,然唯天子命有司處置汝,我不便越俎代庖。」下令把徐瑋的從人盡皆捆上,徐瑋就不必要綁了,諒他逃不掉,可押往廣陵縣去,臨時打造一輛檻車,送其北上。

車行轔轔,終歸洛陽。這一路上王貢倒是也沒有苛待徐瑋,除了乘坐檻車,坐席卧草外,日常食水等供奉並不缺乏。進城之後,王貢也不歸家,先往宮門請謁。

而這個時候,裴該正在和裴熊商量事情。

……

裴熊深受裴該的信重,乃使于禁軍中任職,軍銜中校,且可隨意出入宮禁。

宮中使喚人,多數還是從晉室繼承下來的——唯朱飛執意要繼續侍奉司馬鄴,乃從之於公府——所有男性,自然都是宦者。裴該非常厭惡宦官制度,並且瞧著那些不男不女的傢伙就噁心,然而這終究是商周以來延綿不息的舊制,而且根據他的了解,非但中國或者受中華文化影響的朝鮮、越南等國,埃及、波斯、印度等古文明,土耳其、衣索比亞等古國於內宮中,亦慣用閹人。可見這是奴隸制或封建制王朝的慣例,破這個「四舊」影響不大,阻力卻必不在小,得不償失,只索罷了。

——還是需要把自己的改革「點數」逐漸積攢起來,施加於更為重要的方面啊。

因而只是命秘書作文,備言閹宦制度的殘酷、無人道,然後下詔削減閹人的數量,並禁其干涉政事。即便如此,仍有不少朝臣上奏勸諫,說宮中少用閹寺,則必多用宮人,久而久之,難免陰氣過盛而陽氣不振。

裴該當即反駁道:「卿等以為,閹寺而有陽氣乎?」

因此宮中少數宦者,只備粗使洒掃,以及服侍皇后、太子、皇女——安娘也已經被接到了洛陽,因其年幼,尚未正式冊封公主——罷了,裴該則於起居只用宮人,於公事只用士人。由此正常男性而得到隨時進入內宮資格的,數量不在少——當時的宮掖制度本來就沒有後世那麼嚴格——裴熊也不算是特例。

裴該這一日,乃是因為拓跋頭的死訊,已由賀蘭部遣人正式通告了洛陽方面,因而才特召裴熊入宮覲見,問他:「卿可要朕為卿舅父報仇么?」

裴熊畢恭畢敬地回答道:「雖是遠親,終曾養護小人,如何不願為他報仇?這分明是靄頭設謀,暗害了拓跋頭,卻向朝廷扯謊,敷衍塞責。然而國家方謀攻美稷,不克遽向西拓跋,且尚須西拓跋牽制東拓跋,小人不敢以私情而誤國事。一切都由陛下裁斷。」

裴該笑說我跟你講過多少遍了,你是我的臣屬,不再是我的家奴啦,幹嘛一口一個「小人」哪?應該稱「臣」才是。

裴熊答道:「小人荷陛下之姓,為陛下之奴,非自今日為始。不管陛下是不是天子,小人都是陛下的奴僕。」

裴該一板面孔,反問道:「我今貴為天子,男僕唯有宦者,難道卿願意自割入宮,來侍奉朕不成么?」

裴熊聞言,不禁倒吸一口涼氣。固然以他的出身習慣和文化水平而言,會覺得所謂君臣不過是主僕的另外一種表述方式而已,本無區別,奴僕身家性命俱操主人之手,又何必假腥腥自命為「臣」呢?但即便他願意為裴該效死,於自己割掉那話兒,從此做不成正常男性,還是覺得肝兒顫,根本不可能下此決心啊。

裴該見其窘態,不禁哈哈大笑,正在此時,宮門來報:「樞部候變司郎中王貢,於闕前請謁。」

裴該聞言,精神不由得一振,心說王子賜此去數月,這肯定是帶回來了姑母的消息啊,於是急命覲見。王貢進入殿中,先大禮參拜,順便請罪,隨將前後經過,備述一番,並言:「臣已將徐瑋押至洛陽,專候陛下審問。」

裴該聽說裴氏不肯過江,多少有些失望,同時也擔心是王貢或者徐瑋在扯謊,便即命召徐瑋。徐瑋著罪人之服入覲,叩頭請罪,先把救出裴氏祖孫的經過又再重複了一遍——著重細節,以便取信於天子——隨即便將一直貼身保存著的那個紙卷雙手呈上。裴熊尚未離開,仍然侍坐,本能地就越俎了侍從的職責,代為接過;裴該從他手裡拿來,展開一瞧,見上面只有十二個字,分右左三列:

「處子非今

鳥落

唇相濟不相值」

他當場就愣住了,隨即眼圈一紅,幾乎垂下淚來。

王貢、徐瑋偷眼觀瞧天子的神情,都不禁暗中舒了一口氣,心說天子果然能夠辨識其中含義啊,就理論上而言,裴氏不會故意說我等的壞話吧。

裴該強自按捺胸中澎湃起伏的浪潮,手捏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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