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卷 會當凌絕頂 第四十二章 增築石頭城

戴邈字望之,是廣陵人,其兄戴淵曾為東海王司馬,扶保司馬裒渡江,以監裴、祖二軍北伐,結果在撤退的時候,被郭默給一箭射死,屍沉於睢水之中……

所以戴邈是跟裴家有仇的,自不願司馬睿從華,最近慫恿稱帝,也以他的舉措最為誇張,估計就差仿效先賢,執劍倒掛在城門前聲稱死諫了——奈何司馬睿沒事兒不會出城去……

與曾經為盜,滿身土豪習氣的乃兄不同,戴邈是個文弱書生,少年即通經史,弱冠而舉秀才,長於文事而不通軍務。但即便這樣,他也能夠瞧得出來,如今的建康就跟座空城一般,根本沒有足夠的自保能力,則在這種情況下,司馬睿堅決不肯稱帝,其心情我們也都可以理解吧。

於是問題來了,王茂弘你為執政,難道就不能設法解此危局嗎?

王邃趁機提出來:「不如請大王召處仲兄東歸,護守建康,如何啊?」

南渡的琅琊王氏,基本上全都是王覽的子孫,而至於王渾一系(非太原的王渾),王衍死在寧平城,王澄被王敦給宰了……王敦、王導、王彬、王邃等皆為堂兄弟,說不上誰親誰疏,所以王邃突然間跳出來欲召王敦,王導雖然心下一凜,側目而視此弟,卻也不便開口駁斥之——否則不是顯得我心胸太過狹窄了嗎?

好在自有人幫他擋箭,紀瞻冷冷地搖頭道:「不妥,武昌為中游重鎮,豈可無大將鎮守啊?且即便王命召令兄,我恐他亦不肯來……」

紀瞻是在座唯一真正領過兵,打過仗的,所以他一直在覬覦兵權。倘若說王敦歸鎮建康,而放他紀思遠到武昌或者江陵去,那他必然舉雙手雙腳贊同此議啊,問題是王處仲肯幹嗎?王導寧可把廢物王廙擺在荊州刺史的重任上,也從沒想過要用紀瞻。

理由也很簡單,紀瞻乃是江南士族的代表人物,其祖紀亮曾仕孫吳為尚書令。王導是力求拉攏江南士族,同舟共濟的,王敦卻對那些南貉並不感冒——對於沈充等有兵有糧的豪強,還是值得利用一下的,而顧、賀、閔、薛、紀等名士,王處仲向來唯敷衍而已。

王敦不喜歡這票南貉,這票南貉還討厭王敦呢——身為世族子弟、曾尚公主,行為處事卻如此的跋扈而近乎粗俗,手裡把著兵權,一絲一毫也不肯漏給南人,則他若東歸建康,還能有咱們的立足之地嗎?絕不能讓他回來!

再者說了,即便我們捏著鼻子應允此議,你王邃多半也是熱臉貼冷屁股——他若肯歸,上回「清君側」的時候就不會呆不過幾月就走啦。此公在武昌土皇帝做得好好的,豈肯回來頂王導的職位,收拾這好大一個爛攤子哪?

王邃聞言,不禁嘆息道:「似此,又如何處啊?」

王彬建議說,不妨命王敦派一支兵馬來助守建康——「君等以為沈士居如何?」

賀循、薛兼等紛紛搖頭。王敦此前就想留一支兵馬在建康,他們費了好大力氣才將之少數整編、收攏,大部找借口給趕蕪湖去了,怎能容忍王處仲同時把握著長江中游和下游的兵權呢?到時候還有人能治得住他嗎?說不定連王導都得靠邊兒站!

至於沈充,他確為南人,原本也是可以寄予厚望的。問題是這貨甘心給王敦當狗,此前平滅吳興周氏,又被王敦徹底捏在了掌心裡,他有多大的可能性背離王敦,靠攏建康政權,或者起碼允執其中呢?

商量來去,莫衷一是,直到酒宴結束之後,王導將出茶具,親手給賓朋們煮茶來飲,諸葛恢才貌似突然間想起來:「蘇峻南來,其兵分駐於新安、會稽,可能為我……國家所用否?」

紀瞻聞言,手捻鬍鬚,略一沉吟,便道:「或許可用,只看國家如何安撫他了。」

周顗卻道:「蘇峻本為華主舊部,因其跋扈難制,遂受逼而反,復敗而南渡……」眼望王導:「茂弘自思,可能制約否?若不能制約,何言任用啊?」

王導尚在沉思,不及回話,諸葛恢笑笑說:「蘇某前在青州,據地自雄,乃起妄心,遂致華主之怒;今其南來,部下皆北人,如浮萍隨水,毫無根基,又有什麼難以制約的?今放之於會稽、新安,實無所用,徒耗糧秣,不如召來守建康。只要給予厚祿,則必感德;供其糧秣,則必畏威,復有何憂啊?若敢有二心,但申令討伐之,並斷其供輸,必敗也。」

紀瞻頷首道:「道明所言有理。若君等不放心蘇峻,先不必召其到建康來——可使蘇峻駐軍於湖,馬雄屯兵丹徒,東西拱衛建康城,倘若遇警,三日內可以疾馳來援。茂弘等再可設謀,先重用馬雄,斷蘇峻一臂,復以馬雄制約蘇峻,這萬餘北兵,無需半載,或皆可為國家所用也。」

……

蘇峻、馬雄等自從南渡以來,日子過得非常的艱難。

原本他們在青州近乎割據,雖然各郡守相往往敷衍,不肯供輸糧秣物資,地方豪強卻無人敢犯虎威;待得兵敗南渡,等若寄人籬下,本來已經做好伏低做小的打算了,可誰成想即便假裝老實頭,仍然成天有巴掌搧到臉上來……

初渡江之時,原本分駐在宣城和毗陵,東西拱衛建康,然而鄧岳覺得其勢兇險,就向王敦進諫,乃使建康加二人高官厚祿,同時以沿江郡縣糧秣不足為由,命他們率部南下,蘇峻駐在新安,而馬雄駐在會稽。

既為華朝叛臣,蘇峻知道自己再投回去的可能性相當之低,如今所可倚靠的,也只有建康政權了。所以他護守江防,抵禦華人南下的願望甚堅——比很多江左將吏還要堅——又怎麼甘心久守新安,等若投閑置散呢?

再者說了,南兵無論人數還是質量,都遠不如北兵,無論建康也好,還是武昌也罷,誰瞧著他手底下這幾千人不眼饞啊?除非自己居於關鍵之地,一旦離守,則江防不保,大禍頃刻,否則軍隊遲早是會被吞併的;而若喪失了兵權,他一介降人,無根無基,還能有好下場嗎?

再加上新安諸吏,比過去青州諸守更加眼高手低,不但不肯按期供應蘇峻糧秣物資,還三天兩頭抽調他的兵卒去修城、築堡,甚至於鋪路、開渠,整個兒把他們當工程隊了!偏偏蘇峻人地兩生,又不象在青州時那樣,有王貢、衛循肯伸出援手來,就暫且只能夾著尾巴做人——只怕這尾巴夾得時間長了,連自己的稜角都將徹底被磨平,志向將徹底蹉跎啊!

不過他還不是最慘的,馬雄被迫南下會稽,遭逢的局面只有更加兇險。

建康政權拜蘇峻為冠軍將軍、徐州刺史,加散騎常侍,封邵陵郡公,而馬雄卻只是安集將軍、歷陽內史,封將樂侯而已。將軍銜是虛的,官職只是遙領,實際無尺寸之地,而至於侯爵……「八王之亂」以來,濫以爵賞酬人,曾有「(司馬)亮侯數千,(司馬)倫侯數千」之語,到了司馬睿亦不能外,滿地都是侯爵,你馬雄能充什麼大頭蒜啊?

關鍵會稽郡臨海,地方勢力本來就很強大,最近幾年又被裴該指使衛循攛掇各家大搞海貿,則農夫益貧而商賈益富。農夫貧,就被迫要依附大戶,商賈富其實等於大戶富,遂至郡內莊園林立,各擁武裝,馬雄是徹底的誰都不敢招惹。

而且吧,新安郡內尚有些南遷士人,蘇峻還能跟人說道說道,會稽郡則一水的南貉,馬雄就算想講理,語言不通,誰會來鳥你啊?

原本渡江之初,馬雄未必沒有脫離蘇部,自成一家的妄想,但受此打擊,無奈之下,仍然只得派人去跟蘇峻表忠心——其實是抱團取暖——並且問計了。蘇峻乃授意其厚賂當道,以求遊說建康政權,把北軍放到江防要地去——只有位置重要了,別人才不敢再輕視咱,再肆意踐躪咱,徐徐的,咱們才有鹹魚翻身的機會。

其實這兩支北軍都是倉促南逃的,士卒兵器都於路拋棄了不少,將領身邊又哪來什麼金帛獻人呢?所以蘇峻在新安郡內很難打開局面,但出乎意料之外的,馬雄尚未能籌措到賄賂金,就竟然得到了會稽郡守諸葛恢的召見。

諸葛恢本籍琅琊陽都,其祖父諸葛誕反於淮南,為司馬昭所攻殺,其父諸葛靚乃南投東吳,仕至大司馬。吳亡之後,諸葛靚匿於其長姊家不出,司馬炎親自跑去其長姊家尋找,說:「不謂今日復得相見。」諸葛靚流涕曰:「不能漆身皮面,復睹聖顏……」然而固辭侍中之任,歸於鄉里,終身不向晉廷而坐。

司馬炎為什麼這麼瞧得起諸葛靚呢?因為諸葛靚長姊之夫,就是琅琊武王司馬伷,也即司馬炎的叔父、司馬睿的祖父,且司馬炎少年時代跟諸葛靚因為這層關係,也是曾經有過交往的。

由此諸葛恢在南貉北傖間全都吃得開——於北為琅琊王的姻戚,復興了琅琊諸葛氏,於南則為故吳大司馬之子,通家故交也一抓一大把。他初任即丘縣長、臨沂縣令,後入司馬睿幕府,隨之南渡,於安撫南人居功至偉,復受命為會稽郡守。

琅琊郡在徐州北部,馬雄雖然是青州人氏,初隨蘇峻鎮守徐方,北攻曹嶷,對琅琊郡內情況很熟悉,因此諸葛恢才會召見他,問問故鄉的情形,馬雄則趁機泣陳忠晉報國之志,由此博得了諸葛恢的好感,稍稍供輸他一些物資。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