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卷 會當凌絕頂 第三十四章 更制

祖逖自請交卸兵權,甚至於告老致仕,他這確實是真心話。

此公少懷奇志,所謀者功業也,想要靠著自己的才能和奮鬥,殺一個震撼天下、留名青史出來。其後與裴該一起擊楫渡江,先定河南,再伐河北,戎馬倥傯,匆匆八年,瞬息而過。這八年間,裴該的心思非一,且越到後來,越謀大局而親文政,祖逖則一直致力于軍事,直到今天,多少也有些感到疲累了。

尤其這半年來,先捍拒石勒於滎陽,復北渡伐羯,前恐堅城難克,後怕糧秣不繼,更擔心一旦遇挫退回,裴該將會陣前易將,實在是他平生最為焦慮的一段經歷……等到終定襄國,這口氣一泄下來,忽覺人生百年,去日無多,我就從沒有享過什麼清福啊。石勒既死,就連打仗都索然無味了——伐江南?那種肯定贏的仗有意思嗎?

話說人若權柄在手,多半暗生野心,祖士稚也不能外。但此前始終有裴該壓在他頭上——既為契交,又總朝政,外加門第還比他高,兵力比他強,根基比他厚——乃不便起妄念;其後裴該既然受禪,基本上大局已定,即便自己再想折騰也沒啥贏的期望啦。

——倘若裴該提前掛了,或者說祖某再年輕十歲,說不定契友之間,也有逐鹿中原的可能性存在呢。

故此祖逖此前在襄國慶功之宴上,才會停杯嘆息,遺憾自己恐怕再無上陣的機會了——不僅僅朝廷未必放心他再掌兵,而且自己也沒什麼仗值得打啦。只是原本考慮,河北既定,而下江南尚遙遙無期——這半年多時間從并州到冀州,打了多少惡仗啊,國家豈能不休養生息一段時間呢——朝廷是一定會趁機改組祖家軍的;倘若自己仍在朝中,可以施加影響力,不使那些追隨自己百戰餘生的將吏被邊緣化,若然直接退休,那部下的前途就很難保障啦。

然而裴該一見面就吟詩,還說什麼「今日奏凱旋,朕為解戰袍」,祖逖誤以為天子暗生疑忌之心,這才趕緊表態——我告老還不成嗎?

不僅僅告老,而且不打算回歸故鄉范陽遒縣,只是前往成皋相伴亡母的墳塋——成皋距離洛陽咫尺之遙,方便朝廷監視,那你總不至於再擔心了吧。

裴該見其做此等表態,才覺悟到自己說錯話……吟錯詩了,趕緊好言撫慰。隨即將祖逖等人迎入洛陽城中,即於大殿擺宴款待。翌日下詔,加祖逖上柱國(原為大將軍),並加「開國輔運忠勇功臣」號,使接替陶侃為樞密使,登堂拜相。

其實對於應該怎樣封賞祖逖的問題,他還沒回來,朝中重臣就已經多次開會討論了。主要祖士稚的職、爵,原本便已達人臣之極,為正一品元帥、大將軍,封范陽郡公,還能怎麼升啊?總不成封他個王爵吧?

好在裴該於歷代典章制度頗為熟悉——不僅僅是從前的,也包括以後的——就此抄襲唐、宋、明三代制度,搞了個「功臣號」的新花樣出來。

功臣號始於唐玄宗,賜予部分臣子「開元功臣」之號;代宗時賜「寶應功臣」;德宗因亂逃往鳳翔,乃賜扈從禁軍官兵「奉天定難元從功臣」之號……宋、明因襲。裴該模仿明制,以「開國」冠首,加四字為號,以賜祖逖。

到目前為止,有功臣號的唯祖士稚一人而已,但大傢伙兒估摸著,起碼裴嶷、陶侃也是有這個資格的,就看什麼時候上號罷了——陶士行若也有擴土之功,等他凱旋就該有啦;至於裴文冀因是文職,或許得熬到退休。

無論給予武勛最高的上柱國,還是給加功臣號,這終究都是虛的,那麼實職,該怎麼給予祖逖呢?裴該跟陶侃商議,說讓祖士稚代卿掌樞省,卿為朕外鎮,謀劃攻打江南,如何啊?陶侃倒是沒啥意見,裴嶷等人卻紛紛表示反對。

主要也在於河北之戰既畢,接下來肯定要整編祖家軍,倘若由祖逖坐鎮樞省,必然趁機給予其舊將更大利益和權柄啊——利益、權柄,皆所欲爭者也,怎能拱手讓人呢?

直到祖逖凱旋,重臣們於此也還沒能爭論出個結果來。然而祖逖自請致仕,卻也難免使人誤會他有以退為進之意……於是裴該就提出了一個折中方案,終於使得樞密使之任落到了祖士稚手中。

什麼折中方案呢?那就是拆分樞密省,弱其權柄。

樞密省掌軍,而尚書省掌民,文武分置,這是從長安行台制度轉化而來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乃是為了裴嶷、陶侃二相可以儘快把行台機構直接嫁接到中朝來。

晉制,八公皆有長史,以理庶政,其於武官公或者加都督銜者更置司馬,以統籌軍事,所以裴該在長安時,才有長史、司馬之設。但若行之於中朝,則從司馬轉化而成的樞密省權柄就未免太大了,軍政、軍令一體,極易產生一個軍閥集團——就好比東條上等兵拜相後的日本那樣。

因而早有臣僚上奏,請求更制。裴該一開始並不以為意,他當初在長安設十二部,分歸長史、司馬管轄,本是為了文人不能插手軍事,而武夫不能干涉文政,文武有別而上下有序——反正任何重大決定,最終都還是要通過自己不是么?

然而大司馬、大都督不可能世襲,天子則慣例是父死子繼的,那麼一旦將來弱勢天子踐祚,樞密省利用其對軍事的全方面管轄權,很有可能跋扈難制。況且在行台時,人莫不希望大都督強勢,而到了中朝,情況卻正好反過來,無論文武,多望天子唯垂拱而已,對朝政只有影響力而沒有直轄權——這本來就是儒家的傳統理想。

裴該之所以還沒打算要解決這個問題,主要有兩個方面的原因:其一是正逢對羯大戰,驟然更改制度恐怕引發不必要的混亂——直接嫁接行台制度,便也有這方面的考量——而且更需要軍政、軍令一體,一切以軍事為先;其二是樞密省獨相制度,方便天子隨時插手。他當然不會把這種傾斜性太嚴重的制度留給兒子,但自己尚在壯年,又有何懼啊?

然而既然河北戰事已畢,就理論上來說,雖然西有巴氐,南有殘晉,北有拓跋,但基本上都只能採取守勢,國家暫時可以休養生息一段時間,以待將來大戰——這是一個變更制度的好時機。二則既然陶士行有可能交卸樞相之任,而由祖士稚接替,則再讓祖逖掌握偌大權柄,就不大合適了。

——裴該倒不是信不過祖逖,但陶、祖二人相比,他終究對於前者的控制力更強一些,與後者雖然名為君臣,其實也還基本停留在盟友的關係上,頂多朝前邁出了一步而已。

故而更制,將兵部也即軍政系統,轉轄尚書;而且計畫中將來天下大定了,將逐漸取消民屯,且壓縮軍屯,屯部也會縮水成一個司,則樞密省最終唯有樞部和警部兩個下轄部門而已。

對此,祖逖既無奢望,且有心理準備,倒也沒有什麼過激的反應。

隨即在裴該的主持下,召集尚、樞二省及度部、兵部、樞部、警部主要職官,對軍事系統又進行了一系列的改革——主要目的是改編舊祖家軍。祖氏諸將陸續被召還都中,先予升賞,然後發去軍校進修——當然啦,承諾這只是固有程序,不過為熟悉新的軍制和軍規罷了,他們還有上陣的機會。各部亦陸續打散,與舊關中軍混編,襄國、涿縣等地的守護,也就此改換為裴該舊將。

此前的軍制,純出裴該自斷,先是引用了一些後世的名詞,比方說莫名其妙的「排」——沒辦法,他頭腦中同時存有兩世的記憶和知識,偶爾也難免產生衝突和訛誤,好在性情基本上繼承了穿越之前——後又因應形勢層層加疊,多少搞得有些不倫不類。

前在長安,一則行台制度本來就屬臨時性,二則麾下也沒有太多文學之士跳出來挑毛病,還則罷了;既至洛陽登基,大票舊官僚或被投閑置散,無所事事,難免無事生非,或者謀圖悻進,尋機進言,於是上起祭祀、下到躬耕,舉凡官制、兵制、典章、律法,三天兩頭有人上奏,請求天子依從古禮。

其實「時移事易,變法宜矣」,這個道理大傢伙兒都懂,若還有人以為「法古無過,循禮無邪」,直接抄商鞅的原話就能給懟回去。但若僅僅是一些細節問題,或者是只涉其名而不及其實呢?朝廷也不便一概駁斥,滴水不進吧。

終究這個時代仍以儒家為尊,而儒從周禮,則不管骨子裡如何創新,只要在名稱上復古,亦能一定程度上彰顯新朝的正統性啊。

於是有人提出,《周禮·地官·小司徒》所載,周代兵制是以「五人為伍,五伍為兩,四兩為卒,五卒為旅,五旅為師」的,此議首先得到了祖逖的認可,繼而上奏裴該,華朝也就相應更改了軍中編製的名號。不管怎麼說,古人以五百人為一旅,唯齊國以兩千人為一旅,而今增旅為萬眾,終究聽上去不怎麼威風啊。

於是定下以五人為伍,五伍為卒,五卒為隊,五隊為旅,五旅為師,五師為軍——一軍在一萬八千人左右。

伍任伍長,卒任卒長,隊任隊長,旅任旅督,師任師督,軍任軍帥。其中隊以上始有屬吏,並置司馬,其一師五旅、一軍五師,則皆分前後中左右。

——什麼,純以周禮,分伍、兩、卒、旅、師,且有伍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