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卷 會當凌絕頂 第二十五章 寧便民而不便官

鄧岳原本打算,若是蘇峻強攻拿不下合肥城,那我就只能用水師去攻合肥水門了——多少還是有些勝算的。只是如今華援已到,軍又齊整,則我軍即便拿下合肥,又有什麼意義啊?

合肥城位於江、淮之間,臨近巢湖,周邊雖然多是平原地形,水網卻相對密集,理論上利於南方步兵,而不利於北方騎兵,故而三國時代,始終是魏、吳爭奪的焦點。滿寵因之而廢舊合肥城,挑選地勢更險要處,建此合肥新城,堞高櫓密,實非易取之處。

王敦此次北伐,完全是因應蘇峻所請,復聽從了錢鳳所言,來趁亂佔便宜的,故此發兵不足兩萬,其實並無深入華境的決心。倘若蘇峻食言不肯來援或者起碼配合呼應,則原計畫止步於巢湖以南地區,爭取只吃下一個廬江郡;是因為蘇峻率三萬兵馬來合,這才有了強攻合肥,進取淮南的信心。

然而華援已至,青州兵又已敗退,鄧岳自思,我即便拿下合肥,也不敢再前出一步,且還需留兵駐守。合肥位置很重要,必然成為長期爭奪之處,但以江南目前的狀況而言,實在不宜跟華人拼消耗啊……

於是遣人稟報王敦,建議撤兵,獨留蘇峻守在江北。

數日之內,雙方對峙不動,青州軍殘部和晉人自然不敢再攻城了,陸衍顧慮到施水上的艦船,也不便接近岸邊。蘇峻見此狀,不禁慨嘆道:「鄧伯山已有退兵之意了吧……」他如今所部士卒陸續跑散,剩下的不過六七千人而已——多是起家舊部,或者東鎮後才從青、徐招募上來的——估計靠這點兒人馬,不僅守不住廬江郡,也守不住徐州南部的廣陵、臨淮、下邳等處啊。

於是亦行文王敦,請求退向江南。

沈充不建議讓蘇峻過江,他說:「此子豺狼之性,只可以利誘之,不可寄託腹心,若許其渡江,不便安置,將來必為國家之患。」

錢鳳卻說:「若留蘇峻在北,恐亦難久守,則大將軍此番出師,近乎勞而無功。若拔廬江百姓南徙,並容留蘇峻數千兵,稍有所得,可以振軍威,並堅晉王守江之心。蘇峻所部多北人,既歸江南,人地兩疏,有何難制啊?如何會成為國家之患?」

王敦素信錢鳳,至於沈充……前陣子他利用沈充而「兵諫」司馬睿,事後不得不破滅吳興周氏,然後漏點兒利益給沈氏,使得沈氏之力更盛。那麼對於一個無根基、無兵權,只能依靠自己的錢世儀,和一個根基深厚,本身私兵不下四五千數,隨時都可能扯旗自己乾的沈士居,誰更可信,那還用說嗎?

因而王敦最終還是信用了錢鳳之言,下令鄧岳、蘇峻自合肥城下撤退,並遷徙臨湖、襄安和皖縣數千家百姓,歸於江南。陸衍趁機收復了廬江,並且東指徐州。

可是他晚了一步,謝風得到謝鯤的求救,已然先期自青州南下了——因為羯趙主力被壓縮到了襄國,導致冀州方面再無大敵,謝風原計畫是想趁機渡河去收復厭次等地的,因而多方籌措糧草,出兵的準備頗為充分。他甚至於請求歷城的馮龍也發兵協助平定徐州之亂。

馮龍素惡蘇峻,一聽說啥,去打蘇峻?當即首肯。於是合兵一萬五千之眾,幾乎是傾巢而出,急馳而向下邳。馬雄據守下邳不過五六日,聽說蘇峻已然敗退江南,而當面敵軍又甚勇銳,乃不敢久持,亦於途搶掠後自江都渡江而南。

蘇峻殘部六七千,屯紮在宣城郡內;馬雄所部三四千,則屯紮在毗陵郡中,正好把建康城給夾在中間。鄧岳因此規勸王敦警惕,王敦遂請建康政權下詔,拜蘇峻冠軍將軍、徐州刺史,加散騎常侍,封邵陵郡公,使其南下新安;拜馬雄安集將軍、歷陽內史(跟蘇峻的徐州刺史一樣,都是遙領),封將樂侯,使其南守會稽。

打算先把他們都趕離建康周邊,然後再嘗試徐徐分化瓦解之,奪其兵柄。

至於華朝方面,自然褫奪蘇峻及其所部將吏的一切職、爵,命陸衍為徐州及豫東二郡都督——並將馮龍撥其麾下,為的是把「復仇軍」從老窩歷城調開。匡氏父子反正有功,使即入京受賞。

匡術有些擔心,乃往懇求陸衍、王貢,說我此前從賊,並未能立大功以盡贖前愆,無顏去見天子……您幫忙跟朝廷說說,我先不進京成嗎?王貢笑道:「將軍何必顧慮。天子御下寬厚,將軍既反正來投,自可放心進京,朝廷當予犒賞,豈有加害之理啊?」

隨即面色一板,又威嚇道:「昔日蘇峻若肯歸洛覲見,天子必寄付重任,何至於因疑忌而生亂心,進而敗逃江南哪?將軍若不歸洛,乃是疑忌朝廷,則尚望朝廷信任將軍么?!終究為蘇峻故將,難道朝廷會讓將軍留在徐、豫,再做下一個蘇峻不成?!」

匡術嚇得一頭的冷汗,只得將兵馬交給陸衍,復與其子匡孝一起跟隨王貢還洛。王貢與陸衍勘測地形,反覆商議後,上奏朝廷,說待等國家安定中原,必然要平定江東,但無舟船,長江難渡。不如在巢湖建造戰船,訓練水師,以備不時之用。

裴該即命以衛循為水師都督,使其前往巢湖,造船練兵。

衛循衛因之在晉時即任淮海都督,主要負責東海上南北商旅的管理,以及青州幾個港口和「海軍」的建設。然而其成績卻並不如裴該之意——商業倒是管得不錯,海上舟師卻始終強盛不起來啊,那傢伙究竟把精力和錢糧都花到哪兒去了?

等到代晉之後,建康政權不從王化,則那些吳郡、吳興、會稽等地的海商,處境就非常尷尬了。絕大多數商團假裝什麼事兒都沒有發生過,繼續與青、徐、幽、平,乃至三韓貿易——既然晉王沒有嚴令禁止,華人又不攔阻,還照舊有定額收稅,那咱們又何必因為政治紛爭而放棄發財的機會哪?

但也有部分豪強趁機干起了海盜的勾當,劫掠所遇商船——誰管是哪方的,即便同一郡里出來,只要不屬我家,皆可攻奪。衛循手上本來就沒有多少能戰之船,基本上難以遏阻其勢,全靠南方豪族自發聯合起來,形成類似於同業公會的組織,往往聚集大小船隻十數條一起北向,才使得海盜行為漸趨式微。

所以說,南商不需要官家管理,自己就能夠把海貿給搞得風聲水起了,衛循因為不能禁絕海寇,威望下降,逐漸的只能在青州幾個中繼港口引水、抽稅,而無法再掌控海貿。裴該考慮到,即便零星海盜,暫時也還不敢上岸搶掠——況且從長江直到馬訾水(鴨綠江),目前只在山東半島的曲成、黃縣有幾個中繼港口,其餘地區沿岸十里內甚至更遠處,除了有官軍設防的鹽場外,就少有村鎮和居民,即便海盜上岸,也搶不到多少東西啊——則大力發展海軍並無緊迫性,因而才轉調衛循於巢湖。

一方面,衛因之好歹負責過海貿,對於舟船的建造和管理,頗積累了一些經驗;另方面,他當淮海都督時間也不短了,又曾經跟蘇峻打得火熱,則不趁機換個地方,怕會形成割據之勢。

——即便無土地、無兵馬,但長期把持一個部門甚至一個領域,上下皆其私人,朝命難以貫徹,同樣可以稱之為「割據」。

曾經有官吏上奏,希望能夠關閉黃縣等處港口,禁絕海貿,以免資敵——因為絕大多數海商都來自於江南,尤以衛循出身的會稽郡為甚。對此裴該分析道:「海商取江南之貨,轉輸遼東,復將東北之貨,轉歸江南,確乎獲利甚豐,倘若把持在司馬睿或王氏手中,確實不得不加以制約。然而建康見不及此,或者雖有心而無力,則貿易所得不能盡為彼等所用,有何可慮啊?

「建康不過於海貿中抽些賦稅罷了,我朝在黃縣、曲成等處亦抽稅,足可抵過。況乎江南豪族,相互勾連,各恃徒黨,既不肯全受建康之制,復賄上欺下,隱匿財產,偷逃稅項。據報,建康從中所得,尚不足我朝三分之一。則是海貿之利,我得其三,敵只得其一,如此好事,豈容廢罷?

「再者,海商自南來,入於青州諸港時,必將建康內情,通報於我;而我將來定南時,也可以關閉青州諸港為要挾,使彼為我內應——此天然之間者也,何必拒之於千里之外?」

至於海上貿易的兩個終點——交、廣和平州、三韓,本來就很偏遠貧瘠,還用擔心他們靠著海貿能夠很快富庶起來嗎?根本不必加以考慮啊。

……

隨著國家政權的逐漸完善,裴該得以徹底從細務中抽身出來,而只負責大政方針的制定和重要事務的督責,倒是比在長安時要輕鬆一些了。

好比說,他詔下工部,使規劃長安新都的建設,工部尚書徐渝動作倒是很快,才開春後不久,便將圖樣草稿呈遞了上來,裴該一連花了好幾天的時間,逐一指出其中的不足之處,要他加以修改。

按照裴該的意思,這座新都乃是「仿造」唐長安城而建的——當然啦,除了他以外,沒人知道唐長安城是什麼模樣、規制——依從漢、魏舊例,並設置宮城、皇城、外城三部分,宮城和皇城位於城市正北方。

最早可以考證的都城,乃是周代的鎬京和洛邑,形制還很原始。所謂「城池」,初始與貴族莊院差相彷彿,不過是圍道土牆,以保衛貴人及依附奴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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