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卷 會當凌絕頂 第十七章 華軍的新谷

楊清擔任兵部侍郎,于軍政上,主要負責糧草物資的統籌、調撥,以及軍械的製造、存儲,其人擅長謀算,在長安時為郭默之副,就已經表現出了不俗的才能——起碼比他打仗的本事要強。

此番支應祖軍糧秣物資,就是楊清負總責,郭思道理論上只要聽取楊清的彙報,不時加以抽查、核算即可——他完全是自己往自己身上攬事兒,才會搞得那麼疲累,甚至於一度起了辭職請求外放的心思。

可是楊清也絕不好受,因為去歲的滎陽之戰,就已經消耗了糧秣無數,進而祖逖又命王愈將才收上來的秋糧,半數轉儲滎陽,朝廷還可能拿出來的,實在是不多了。雖說就理論上而言,祖軍士卒的日常供奉,比舊關中軍要差得遠,而且既然你們已經取去了那麼多糧草,那完全可以自己解決問題嘛,新收郡縣,也可就地征糧啊。然而裴該卻說:

「祖元帥率兵於前線奮戰,所可倚靠者唯朝廷而已,豈能不常加供輸呢?」

言下之意,倘若祖逖覺得朝廷不足為靠,有沒有全都一樣,那還肯乖乖聽命嗎?就算祖逖不起異心,其麾下將兵又如何?

而且——「河北百姓,苦於羯賊久矣,又豈能再奪其口中之食啊?朕已嚴誡諸將,非不得已,切勿抄掠,以定人心,並振赫赫王師之威!」

所以枋頭那邊兒,多多少少,你得一直供輸著糧草。且既然祖逖、魏亥連番上奏,請求增糧,那必然是有所不足啊,總不能讓士兵餓著肚子打仗吧?

楊清又要保證倉儲無虛,可以因應特殊情況所用——比方說,此番拓跋南侵,不就是事先料不到的特殊情況嗎——又要供應祖軍起碼三月之需,被迫東挪西湊,當真是忙得焦頭爛額。故此他才對裴該說,我仔細算了算,覺得前線糧食應該夠吃啊,即便按照舊關中軍的發放額度,也不應該那麼急切地要求朝廷再輸……

祖元帥究竟是怎麼想的呢?

裴該當即呵斥道:「卿無得疑祖元帥,或欲進讒以塞責乎?」

楊清趕緊跪地請罪,然後分辯說臣不是這個意思,只是擔心祖元帥用非其人,在糧草管理上,不象咱們這麼嚴格,其間漏洞或許不少。倘若能夠堵上那些漏洞,再重新規劃一番,或許後勤壓力不會那麼大吧。

裴該這才命楊清,你不妨到枋頭去好好核實一番,進而協助魏亥管理糧運。主要魏亥前日上奏,請求避諱改名,就中可以看出,此人與李矩一般,是有可能脫離祖逖陣營倒向朝廷的——最起碼祖軍中某些將領有可能生變,這二位不在其列——則派楊清前往,既沒啥危險性,也不至於引發魏亥的疑忌。

楊清就此揮淚而別其妻、已有身孕的貓兒,離開洛陽,跑去枋頭坐鎮了。他輔佐魏亥,重新梳理糧食的儲運,確如其言,整個後勤系統有了大幅度的改善,其間節省下來的糧食,多達十之二三成。

究其實質,一是這年月物資的管控手段本來就比較粗疏;二是自晉代以來,祖軍上下普遍將自軍與國家朝廷看作是兩個不太相關的實體——其實舊關中軍這種傾向還要更嚴重些——則既然朝廷承諾供給軍糧,那吃別人家糧,有必要那麼儉省嗎?況且羯賊前日在滎陽、河內、濮陽戰敗,丟棄物資無數,枋頭存糧也被迫幾乎燒光,今日再對戰,敵軍必然比咱們更為拮据啊,則我稍稍靡費一些,有何不可?

據聞舊關中軍的日常供奉就比我軍富足,雖然祖元帥並未明令更改制度,但咱們私下裡多吃幾口好的,應該不會犯忌吧?

但是楊清抵達枋頭後,擺明車馬通知魏亥,說朝廷如今也沒有多少存糧了,為了保證戰鬥的可持續性,該省的還得省,你們若省不下來,我可以想辦法幫你們省——當然啦,從前浪費掉的那些,肯定追不回來了,朝廷即便從陸路,即便稍減其數,也還得繼續往枋頭運糧。

……

三台前線,祖逖雖是以眾擊寡,羯軍卻有要塞和漳水為恃,兩相比較,守方其實佔了不小的便宜,加上王陽守御嚴謹,蘷安能得士心,張賓足智多謀,遂導致一個多月的時間,華軍竟不能前進一步。

不過趙軍方面,糧秣調運也很捉襟見肘。去歲滎陽之戰,戰敗之軍,哪裡還能顧得上糧草物資?自然於路遺棄,多半為祖軍所繳獲。石勒因此不但把襄國及周邊府庫的存糧全都將出,以資供前線將兵,甚至於用孔萇之言,派出遊騎搶奪民家之糧——若非如此,恐怕王陽、蘷安他們早就斷頓了。

石勒為示節儉,還每日只用兩餐,唯有糙谷、清水而已,不但禁酒,並且少菜無肉,以示群臣。然而某些事情,上行了未必下效,徐光、裴憲等於公廨中亦以身作則,同樣素餐寡食,但回到自家後,關起門來,照樣大吃大喝——反正軍隊搶糧食也不可能搶到咱們頭上不是嗎?只須不露富,天王豈會怪責啊?

由此就造成了廣平郡和整個冀州,甚至於幽州,處處聞警,盜賊四起——多半是被逼上梁山的普通百姓,也有部分地主豪強摻和其中——程遐奉命捕盜,盜賊卻不但捕之不盡,反而越捕越多……

徐光為此事提醒石勒,說照這樣下去,不必華人打過來,這國家就要垮了啊。張敬卻道:「雖然飲鴆止渴,卻終屬無可奈何。況且天王入襄國之前,幽州還則罷了,冀州形勢,與今日又有何不同啊?但逐退華寇,自可重謀恢複……」

他現在是夾著尾巴做人呢,再不敢隨便亂出主意了,但亦不肯袖手緘口——那樣就怕永無翻身之日啊——故此對於石勒已經拿定主意的事兒,是一定要主動站出來幫腔的,以示我永遠忠誠於天王,對於天王的決策,絕無絲毫的懷疑和不滿。

這些消息自然也傳到了前線,王陽等本是粗鄙武夫,只管悶頭打仗,至於民生如何,根本從來都不加考慮——想當年我們一路殺、一路搶,不也打出偌大一片疆土來了嗎?百姓如韭,割而復生,為了禦敵,多割幾碴又怎麼了?人這種玩意是殺不完、死不盡的,只要擊退華寇,就可以南下再去搶人回來種地啊;而若土地俱為華寇所得,又要老百姓何用?宰了吃肉嗎?

唯有張賓,鎮日愁眉不展;蘷安曾經擔任過中樞之任,管過政事,故而也有些擔心,但他竭力不使自己表現出來,以免更增太傅的憂容。當然啦,這種事兒高級軍將明白即可,對於普通兵卒是絕對不能提的——其麾下有不少是冀州兵,若知家鄉慘遭蹂躪,親眷口中食糧幾被奪盡,那還能有心思作戰嗎?

只得每日鼓舞士卒,許諾破敵後都給重賞,自此凡從征者,不管是戰兵是伕役,家家都可富足——反正畫大餅又不費糧食。

然此終非長久之策,徐光等再如何百般籌劃,終究不可能憑空變出糧食來,三台趙軍飢一頓飽一頓的,亦恐不定哪天,襄國方面就再無糧草可資。張賓為此絞盡腦汁,設謀遣游騎潛而南下,去截奪華軍之糧,所謂「食敵一鍾,當吾二十鍾」,此乃兵法之要義也——可惜祖逖、魏亥等護糧甚謹,使趙軍屢屢失手。

三月底的時候,在張賓的謀划下,趙軍終於打了一個大勝仗——蘷安率所部偷襲華人營壘,擊破並斬殺了其將張平。祖逖為此重整部伍,再造營壘,足足花費了六七天的時間,才有力量再次對三台發起猛攻。

祖士稚不敢隱瞞其敗,上奏洛陽,並請撫恤張平。裴該覽奏不禁嘆息,心說在原本歷史上,張平因為不肯接受祖逖的領導,導致兩軍起衝突,最終為人所殺(殺張平的是謝浮,但這個名字未見於今日之祖軍,裴該也根本回憶不起來);倒是樊雅敗而後降,雖然史無所載,估計結局會好一些。

但在這條時間線上,因為種種緣由,導致張平、樊雅俱無二話即投靠祖逖,竟積功而成大將。而且張平還在對羯戰爭中壯烈殉國,不但多了幾年壽命,並有流芳青史之望。可見人生際遇,實為時代潮流所左右啊。

即晉張平為上將,並且定下制度,此後因國事而殉者,一律加兩級旌表。此外還追封張平為靈壽縣侯,准其子襲爵。

至於旅帥之任,允准祖逖所請,以樊雅補替。

祖逖既敗一陣,折損一大將,多少有些悶悶不樂,相反的趙軍中卻是一片喧騰。張賓使蘷安、王陽等宣告士卒,說張平乃是祖軍中第一上將,為祖逖的左膀右臂,而今既斬此將,可見天不亡趙,只要諸君聽命奮戰,必有撥雲見日的一天。消息傳到襄國,石勒大喜,也破天荒地將出一壇美酒來,與朝臣們共飲。

而且此戰後,張賓還從俘獲的華兵口中審問出了確切的消息,知道拓跋鮮卑南擾太原,華人被迫兩線對敵,黃河水道又曾經斷絕了一個多月,導致糧運不濟。他也不禁望天禱誦道:「天王果然有天意加護,如此則退敵有望也!」

但隨即祖逖就加強了對三台的圍攻,經過數日激戰,雖然損失頗重,卻終於攻破了金鳳台的外圍工事。王陽頗感沮喪,張賓卻安慰他說:「此必華寇糧運不繼,故而祖士稚心急所致,將軍切勿氣餒,最多一月,轉機或將出現。」

轉機的出現,是在數日之後,據哨探稟報,又一批糧車從安陽方面送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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