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卷 會當凌絕頂 第七章 三道防線

襄國本屬廣平郡,但卻非郡治,而只是最北部的一座普通縣城罷了,故此城池卑小,戶口不繁。

廣平郡在漢時為趙國和鉅鹿的一部分,魏時始置,但一直從屬於冀州。到了西晉,才將廣平和南方的魏郡、東面的陽平郡,以及從陽平析分出來的頓丘郡從冀州割裂出去,改屬司州——因為這片地區,乃是故冀州最為膏腴之地。

原本河北地區的中心城市,在魏郡郡治鄴縣,袁紹、曹操先後立之為都,魏朝更以之為陪都,數代經營,極為繁盛。然而「八王之亂」時,各方勢力多次圍繞鄴城來回廝殺,導致城池殘破,戶口十不存一,乃至於劉演雖一度據鄴,卻只能屯兵於城北、曹操故離宮所在地三台。

而且鄴縣終究距離河南地區太近了一些,是以當日張賓才會勸說石勒殺歸河北後,在鄴城北面的邯鄲、襄國之間建立根據地——石勒最終挑選了襄國,為其便於輻射整個冀州也。只是建基匆匆、稱王稱帝亦匆匆,戰事無日止歇,物資並不充裕,乃不敢大肆擴建襄國城,或在附近營建新都,一切都只能暫且湊合,就此導致了城池也小,宮室及朝廷官署更為逼仄的現狀。

——在原本歷史上,石虎篡位後,即於鄴城營建新都,而把建基之處襄國降格為陪都。

所以尚書省和宮城距離很近,程遐一得傳喚即至,其間石勒和張賓都沒能說上太多的話。然而即便如此,張賓亦勸諫石勒道:「老臣雖疑是程子遠妄行不法,然無證據。且程子遠為皇后之兄、太子之舅,若驟處刑責,恐傷東宮之心,且累及陛下。尤其軍方喪敗,此際不宜罷謫甚至斬殺重臣,以免朝局動蕩……」

張賓是很想要趁機弄死這個老對手的,但他終究不是程遐那般沒有大局觀,只懷私意之輩。要知道程遐乃朝廷重臣,內外黨羽眾多,若在太平時節,哪怕逮著他小一點兒的過錯,張賓都可以趁機勸石勒興起大獄,不但要把程遐往死里整,還須徹底剷除其黨羽,以正朝綱。問題在這個節骨眼兒上,羯趙政權可實在經不起太劇烈的動蕩啦。

所以張賓奉勸石勒,對程遐網開一面——但是堅決不能再讓他立朝了!

張賓此番對付程遐,就跟程遐當初對付他一樣,第一步先將對方逐出都外,然後才好徐徐削其黨羽。而且在張孟孫想來,凡依附程遐者,多是因勢所迫,而只要程遐失寵,分分鐘轉投陣營——是謂「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也。等到局面稍微穩定一些了,那時候想摘程遐的首級,還不是易如反掌嗎?

石勒雖然暴怒,倒還並沒有喪失理智——這要是程遐真把張賓給弄死了,復陰謀敗露,石勒非一刀將那奸賊劈為兩段不可;但如今張賓逃過一劫,於程遐的陰謀又查無實據,若是驟然翦除之,他也覺得跟老婆、兒子不好交代。

由此強按怒火,冷冷地說道:「太傅幾乎不能生還見朕,為河北盜賊孳生之故也。汝掌尚書省,卻不能鎮定地方,可知罪么?」

程遐連連磕頭:「臣有罪,請陛下責罰。」

「既如此,命汝出鎮冀州,以平囂亂——汝可肯么?」

程子遠不敢不應。固然他知道自己於此事上,手腳做得應該還算乾淨,即便石勒遣人調查——哪怕就派張賓去——也未必能夠得著什麼實據,可以定自己的罪。問題是君要臣死,還管這臣有沒有犯罪嗎?天子本來就是凌駕於律法之上的存在,況且又是馬上天子,石勒若真起了殺心,光舉起法律條文當盾牌,管蛋用啊?

此刻倘若不從石勒之意,甚至於還敢出言狡辯,石勒一怒起來,真可能直接就拔刀子,自己連跑妹子裙下求庇護都來不及……那還不如暫退一步,先出京去避避風頭為好……

石勒當即一拂衣袖:「汝自歸尚書擬制去。」趕緊滾吧,別讓我再見著你!

程遐狼狽而出。石勒這才拍案怒罵道:「以為這小人尚有些才幹,雖知懷有私意,朕方用人之際,不忍黜退,不想竟如此膽大妄為……竟敢圖謀太傅!」隨即對張賓承諾:「且待時局安穩了,必取此賊首級,向太傅謝罪。」

其實這也是說說罷了,他真光火的時候,確有殺程遐之意,但等這事兒徹底平息下去,終究是皇后的兄長、太子的舅父,頂多罷官,還怎麼肯下殺手哪?別的不說,倘若兒子因此而怨懟乃父,又怎麼好?

張賓及時扯開話題,說:「臣方自幽州歸來,不知前線戰事如何啊?前聞晉人迫近朝歌,不知如今朝歌如何了?」

石勒長嘆一聲道:「石虎為朕斷後,護守朝歌,可惜未及一月,即中計而亡……」

張賓心說這石虎又是從哪兒冒出來的?暫不便細詢其事,就問:「則晉人既下朝歌,可曾深入魏郡否?」

石勒略略停頓了一下,突然間朝前略一俯身,湊近張賓,說:「太傅,國家之大敵,再不是晉人了。」

張賓聞言,不禁愕然:「陛下此言,臣莫名所以。」

石勒忍不住竟然笑起來了:「不出太傅所料,裴文約趁祖士稚與朕激戰之際,率軍歸洛,已逼迫晉主下詔禪讓矣。不在去歲歲末,便在今歲元旦,當已登基,唯尚不知其國號為何……」

張賓聞言,不禁驚駭,復覺嗒然若失。

裴該在羯營時,張賓與之多次懇談,不覺得那小傢伙純在演戲,則其於司馬氏之厭惡,多半是真情實感。再加上張孟孫本人也是想輔佐明主,在亂世中建功立業的,故此早就猜到了裴該不可能長久附晉,一旦兵雄勢壯,必謀篡僭。只是裴該這就逼迫晉主禪位了,就時機而言,確實過早了一些啊。

在張賓原本的料想中,裴該篡僭的最合適時機,應該在兩到三年以後。無論到時候晉人已大敗羯趙,長驅直入襄國,還是雙方長期對峙,不分勝負,裴該都不能夠再等下去了。除非形勢徹底扭轉,羯趙獲勝,進逼洛陽,否則這一歷史趨勢是根本扭轉不了的。

那麼,裴該為什麼出乎自己意料之外的,提前邁出那最後一步呢?是他利令智昏了,還是麾下將吏逼迫所致?張孟孫嘗試把自己放在裴該部屬的立場上思索這一問題。

石勒見張賓良久不語,就問:「太傅何所思啊?」

張賓輕輕嘆息一聲,回答道:「臣知裴文約因何急於謀篡了——是為收祖士稚也!」

石勒有點兒迷糊:「此言何意?還望太傅教朕。」

張賓便道:「祖士稚與陛下激戰於滎陽,若敗,裴文約必收其餘燼,與陛下繼戰。然其得勝,倘若趁機直進,則勢更雄強,必不甘再屈於人下。故此裴文約唯趁其兵馬疲憊,前尚不能破朝歌,入魏郡,後復為關中軍佔據洛陽之時,以勢逼迫之,方能順利收服祖軍。則以臣之料,裴文約既踐祚,必為祖軍後援,允其繼攻河北……」

石勒捻著焦黃的鬍鬚,緩緩說道:「倘若以祖軍來攻我,則裴軍大可全力以向上黨、樂平,恐怕并州不能守……可要召回蘷安?」

張賓點頭道:「如今形勢危急,臣為陛下布畫,其策——首先,召還蘷將軍,使其率生力軍機動於魏郡……」隨即請石勒展開地圖,指點著說:

「襄國以南,一馬平川,幾乎無險可守,若唯恃安陽、盪陰等數城,晉……敵軍乃可圍而不攻,卻將主力兜抄其後,直取我腹心之地。因此擬設三道防線,以城邑為依託,蘷將軍縱橫游擊,或可逐漸削弱敵軍之勢,待其三鼓而竭,再尋機發起反攻。

「第一道防線,西起林慮,中為安陽、盪陰,東則內黃,於頓丘以東,則須於河上密設堡壘,阻敵渡河。若此防線不守,諸軍乃當徐徐退至第二道防線——憑依漳水,以三台為其樞紐。再後第三道防線,則西起涉縣,中守邯鄲,西則肥鄉、斥丘。若此三道皆不能守,則大勢去矣。」

頓了一頓,又說:「如臣前日所言,當暫時放棄并州,而東依太行,南憑大河,做久守之勢,以待敵之自亂。然敵何以亂?裴文約既篡僭,陛下當急致書建康司馬睿,勸其紹繼晉祚,與我呼應,相約滅裴後,我家唯取并州,而將汲郡以西,俱歸晉人。再可致書劉越石、慕容廆,暫且約和。最關鍵的,拉攏拓跋氏,使不受裴文約之詔,而南下騷擾之,許以虖沱河以北各縣。

「蜀中巴氐、漢中周訪,亦可遣使,若能諸道並發,圍攻關中、河南、太原,即便不能大損裴文約之勢,亦可羈絆其人馬,使我得以喘息。今敵強,則當分之,我弱,則當聚力於一點,方才有望轉敗為勝也。」

兩個人一直商量到紅日西沉,張賓方才告退辭出。才出宮門,就見闕外烏壓壓的全是車馬,群臣於此恭候已久,紛紛前來與張賓見禮,熱情問候。

程遐吃癟的事兒,雖然發生在宮內,卻根本瞞不住宮外之臣。尤其程子遠受石勒的呵斥,命其即歸尚書省,自己草擬制書,則徐光就在省內,怎麼可能聽不到風聲啊?徐季武惡程子遠久矣,當然會把消息散布出去,其意為:程遐要完蛋了啊,諸多依附之輩,還不趕緊改換門庭,來向我表忠心嗎?

張敬失勢之後,徐光就是文吏中的第三把手,則一把手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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