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丈夫北擊胡 第三十八章 申舟之過宋

裴該數年之後,重作馮婦——他又抄詩了。

底本乃是唐詩人高適的《宋中送族侄式顏》——裴該前世於唐詩中素好高、岑等邊塞之作,所以還能夠記得這一首。

高式顏本名亡軼,為高適族侄,方受括州刺史張守珪所召,入其府中任職,高適送別之際,乃作此詩。想那張守珪,本是唐朝前期的名將,多次領兵與突厥、吐蕃、契丹等胡部交戰,勛功卓著,聲威赫赫。只可惜晚節不保,開元二十六年,其部將假其名出擊叛奚,結果大敗,張守珪不但隱瞞敗報,謊稱大捷,甚至於還賄賂奉旨前來調查的內常侍牛仙童;翌年事泄,被貶括州。

然而高式顏既受召入其府中,高適當然不便在詩中說張守珪的壞話,開篇乃云:「大夫擊東胡,胡塵不敢起。胡人山下哭,胡馬海邊死。部曲盡公侯,輿台亦朱紫。當時有勛業,末路遭讒毀……」

「大夫」,是指張守珪被貶前官至輔國大將軍、右羽林大將軍兼御史大夫。「末路遭讒毀」,自然是說他晚年(時年五十六歲)遭讒言所害,被貶邊遠小郡了。

裴該改「大夫」為「丈夫」,又改「擊東胡」為「北擊胡」,以契合自家狀況。繼而改「當時有勛業,末路遭讒毀」為「當時重勛業,豈容遭讒毀」,那就直接劍指朝廷了,意為五校營之變,其實是朝廷想要毀謗自家功業所為,或者即將利用此事來毀謗自家功業!

後面幾句,則屬原創——「本欲靖煙塵,即從渡江始。崢嶸虢洛間,喋血數千里。平生慷慨志,不負東流水。」結末又改高詩——高詩原作「勸爾惟一言,家聲勿淪滓」,是勸說高式顏一定要好好做事,不要損害到家族的名聲;裴該改為「誰雲旌麾下,聲烈能淪滓」,結合前幾句,其意則為:

我一心為國,平息煙塵,自從渡江以來,艱難奮戰,不負昔日擊楫之志,而今竟然有人想要謀害我嗎?老子麾下既有千軍萬馬,又豈容赫赫聲威,遭人污毀?!

X的,跟丫幹了!

武將們聽聞此詩,雖然前四句以後便難明其意,但詩中振奮之氣,自然流露,還是能夠感覺到的,因而無不高聲喝彩——聽上去大都督之意,絕對不會是「咱這就算了」吧。詩不甚雅,故而文吏們全都能夠聽懂,裴嶷、荀崧等不禁斜目對視,隨即一起拱手:「臣等願奉明公歸洛,以復血親之仇!」

於是裴該就指點從行之人,分派行軍次序。此番歸洛,軍爭在次,政爭為先,所以長史裴文冀是一定要帶上的,請荀景猷暫時代掌關中政事;司馬陶士行並沒有明確表態,裴該多少有點兒不大放心他坐鎮長安,因此也帶在身邊,關中軍務,則暫委郭思道和楊清。

在長安的大司馬三軍七成從征,共六旅,近五萬之眾,以羅堯率騎兵先行,陸衍合後。

裴嶷提議說:「甄將軍既已先期出關,前赴弘農,乃可行文命其先向洛陽,為明公掃清道路。」

裴該注目裴嶷,心說你想讓甄隨先去?你就是生怕不出事兒是吧?只是他決心既下,又聽說羯賊已退,都這時候了,唯有賈勇而進,若再瞻前顧後,怕是反罹災患。因此略一思忖,便即頷首,但說:「甄隨粗魯,不知禮數,當戒其不得沖犯天子與朝廷,入洛後若敢妄殺一人,我必不饒!」

轉過頭去關照裴熊:「卿可齎我軍令,快馬前往甄隨軍中,並監護之。」要說除了自己以外還有誰能製得了甄隨的,大概也就裴熊了吧。

關中軍政體系就此疾速運轉起來。其實在此之前,裴該就擔心滎陽戰事有失,已命樞部做好各種預案,並且整備糧秣,隨時準備揮師東進;而當裴丕遇害的消息傳來後,裴嶷也在自家職權範圍內,盡量提前把發兵所須物資都調集好了。故而行動非常快速,短短兩日後,裴該便辭別妻兒,統率大軍離開了長安城。臨行前,荀灌娘抱著安娘,牽著裴儉,低聲對丈夫說:「或許再見之處,當在洛陽。」

裴該卻回了一句老婆聽不大懂的話:「羯在,我當駐洛陽;候羯滅,自歸長安。」

……

再說甄隨急於立功,因而催促士卒,晝夜兼程前行,等到裴熊追及的時候,他都已經進駐弘農城了,並且自作主張地分兵前往陝縣。陝縣北臨河而南依山,地勢非常險要,乃是出潼關後的第一要衝,甄隨本能地覺得這地方我該拿下,否則遇有緩急,很容易被人堵住了出不去。

可是再想想,陝縣往東還有新安(澠池),然後是函谷關,得要出了函谷關,才能夠一馬平川,直向洛陽……我要不要再往前多邁幾步呢?終究相隔近三百里地,消息難通,說不定這會兒羯賊就已經攻克成皋,迫近洛陽了呢。若等那些官僚再派人到弘農來求援,就怕緩不濟急啊。

正在猶豫,裴熊抵達,告知五校營之變事,並頒下裴該的將令。甄隨不禁勃然大怒道:「大都督的兄弟,就連老爺都不敢隨便殺,洛陽人竟然如此大膽么?老爺這便率兵殺去,屠了洛陽城,為裴丕報仇!」

裴熊聞言大驚,心說這蠻子瘋了,有人會開口說我要屠戮自家都城的嗎?趕緊勸阻,並且申明裴該之令,不得沖冒天子與朝廷,不得妄殺一人。

甄隨斜睨道:「我便妄殺了又如何?」

裴熊兩眼一瞪:「將軍若敢擅殺,我即奉主公之命,生縛汝去見主公。」

甄隨撇嘴道:「空手搏擊,我或許稍不如汝,但老爺有兵器,汝安能生縛我?」

裴熊回應道:「我也有兵器,若不能生縛,那便斫了將軍!」

二人四目相瞪,對峙良久,最後還是甄隨先把視線給移開了,嘴裡「哧」的一聲:「這鮮卑奴,也不識逗……」

他難道真敢跑去洛陽大開殺戒嗎?先不說久經裴該洗腦的將士們會不會從命,以及軍司馬就跟邊兒上等著記黑賬呢,甄隨也不傻,此乃政爭,波詭雲譎,不是他一介武夫輕易敢插足的。自己若然把朝廷得罪狠了,說不定大都督就真能起了殺心!

於是下令全軍離開弘農縣,繼續兼程疾行,為大司馬掃清道路。然而說是「掃清道路」,中軍既東,這一路上又有誰敢攔阻關西軍啊?自弘農而至洛陽,小三百里地,所部僅僅四天就跑到了。

余寶聞訊,出西門相迎。甄隨也不下馬,直接抄起鞭子來,朝著余寶肩上就是狠狠一鞭抽下,口中斥喝道:「朝廷命汝等入洛,是專為守備西門的嗎?主將遇難,汝這副將便一點責任都擔不起么?」下令麾下將吏,分而為三,繞行洛陽北、東、南三個方向,務必在天黑之前,徹底掌控所有城門!

隨即裴詵和王貢也來見甄隨。

論起品秩來,二人基本上跟甄隨平級,故而不當親迎——起碼不能第一時間湊上去;且余寶是右衛軍名義上的統領,這二位作為幕後主使,也理當讓余寶先期出面。

甄隨此時已經下了馬,正欲入城,三人即在城門洞內相見。甄隨毫不客氣地瞪眼斥道:「余寶那廢物還則罷了,汝二人既在,如何能讓人殺害了裴丕?且即便當時不及攔阻,亦當急訪兇手——兇手何在啊?!」

裴、王二人對視一眼,表情都多少有些尷尬。王貢以目示意裴詵,那意思:你來回答吧,你終究姓裴,那蠻子不敢對你太過無禮。

於是裴子羽便即拱手道:「不能衛護盛功兄,實我等之過也,候大司馬來,必然當面請罪。至於搜捕兇手,既在都內,此事自有朝廷委員徹查,我等不便插手——除非大司馬來,與尚書等折衝,再授命我等……」

甄隨一撇嘴:「候大都督來,這屍體都涼透了,哪裡還能訪得到兇手?聞尚書只戮幾個小兵塞責,說是羯賊的姦細,此事可信么?」

裴詵搖頭道:「如何可信?若羯賊姦細已然混入五校,自可趁宿衛宮禁時謀刺天子,又何必暗害盛功兄啊?」

甄隨點點頭,隨即就問:「汝說起宿衛宮禁……我今已命士卒分守洛陽諸門,嚴禁出入,以防兇手逃遁……」其實他自己也才剛說過,事隔那麼多天,還有多大把握能夠捉住兇手啊?則兇手該逃早就逃了,又何必等到今天?不過託詞罷了——「唯恐兇手尚在城內,別有奸謀,是否應當分兵再去把控……警護尚書省和宮禁啊?」

裴詵擺手道:「不宜過於壓逼尚書……哦,不必警護尚書省,至於宮禁……」轉過頭去,和王貢交換了一下眼色,隨即轉回來答覆甄隨道:「將軍所率外軍,不可為宿衛,可由將軍接管西門,而由右衛去警護宮禁。」

跟在甄隨身後的裴熊提醒道:「主公有命,不得沖冒尚書省與宮禁。」

裴詵笑著解釋說:「唯任宿衛,警護而已,絕非沖冒……」

按制,外軍,也包括中軍中除左右兩衛外的其餘五軍,是沒有資格充當宿衛的,若在非常時期,可以協助守備外城,卻不能踏入宮禁半步,裴詵因而才有此說。其實他早就想要分一支兵馬,去把宿衛宮禁的職責也擔起來了,主要目的是隔絕內外,讓內廷和外朝不能隨便聯絡、勾連。

只是此前,右衛軍數量終究有限——也就五千人左右——他又怕過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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