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丈夫北擊胡 第二十四章 整風

甄隨在芒水之濱摧破叛胡,一口氣追殺到太白山麓,在此過程中,他悍然發現,不少叛胡所使用的,竟然是關中制式兵器!

裴該在財力相對豐足之後,就非常看重兵器製造的標準化,因為只有制式兵器才方便儲藏、運輸,乃至使用,一旦損壞,修補起來也簡單些——尤其對於弩機之類,各部件都要求能夠相互替換。因而對於甄隨這種打老了仗的關中將領而言,一件兵器是否出自關中的工坊,根本不用搜尋銘文,眼角一瞥,最多上手一掂,便知端底。

戰後收繳敵械不少,多數都很粗陋,甚至還有削木為兵的,但也有三百多件關中制式的鐵刀和長矛。固然甄隨此前喪敗,折損二百餘人,但這兩百人的裝備不可能全都落到叛胡手中啊,而即便真的被叛胡一鍋端了,仍然夠不上此數。

那麼這些東西是怎麼落到叛胡手中去的呢?甄隨本能地認定,此乃自漢中所失也。

關中制式兵器,還在楊虎鎮守漢中的時候,就曾經由郁翎等商人少量輸入,以換取糧谷,此後周訪奪占漢中,又遣陶瞻北上長安,請求援助。前後統計因此而南輸的關中制式兵器,少說也得有萬具。那麼周訪遣兵入山地剿氐,難免會有不少兵器落入氐人之手,這些敗氐復逾山而入關中,煽動胡亂,就此把兵器帶過來了,也在情理之中吧。

甄隨是不以為意,隨即到來的陶臻得知此事,卻不禁上了心,匆忙密報給陶侃知道。關鍵這些兵器最近兩年輸入漢中,都是通過的陶瞻,則竟然落入氐賊手中,是純粹的戰陣上被奪嗎?其中是否尚有情弊?這事兒萬一鬧大了,陶瞻身上怕會沾染污穢啊。

陶侃旋將此事通報裴嶷,裴嶷卻道:「此事或許不怪道真(陶瞻)。」

其實在此之前,他就已經聽到一些風聲了,既然擒得了不少叛胡,拿到了那些兵器,就可以順著這條線索深入調查下去。最終得出的結論,主要責任是在商部掾路德路陸修身上!

關中與漢中的貿易,主要是通過郁翎等商人——尤其在楊虎時代,由此便可避免資敵之譏——然而工部撥給的兵器數量,和商部正式交付出去的,細查賬面,卻有數千件的出入。

關中制式兵器質量很好,亂世之中自然是強手貨,各方勢力都希望能夠獲取,商賈們也期盼能夠做成這樁買賣。問題是裴該嚴格控制武器輸出,除楊虎外,嚴禁交易給其他勢力——包括自家轄境內的戎部——武器輸出,大頭在洛陽,小頭在漢中,還有數千件送給涼州張氏,而且這些官面上的生意,若要通過商賈,則全為郁翎所壟斷。

裴嶷調查得實,路德在就任商部掾之後,上下其手,扣下了數千件兵器,暗中轉授行商,以牟取私利。而至於那些行商又把這些貨運去何方,便徹底無可查考了——但反覆輾轉,最終落入叛胡手中,也在情理之內。

裴嶷本可以當即治路德的罪——起碼也先讓他停職待勘——為了催促裴該早歸,他卻引而不發,遣快馬將劾狀直呈裴該面前。表面上的理由是:路德乃大司馬故吏,自江東時便跟從之,則如何懲處,還當由大司馬決斷。

而等到裴該返回長安之後,裴嶷便將調查的經過與相關卷宗,備悉呈上,裴該一目十行地翻看完了,目光中隱現慍色。

路德本是句容土著,出身孤寒,倒是讀過幾天書,裴該在江南之時,受賜丹湖邊的產業,他趁機抱上大腿,就此成為庄頭;等到裴該在徐方站穩了腳跟,路德乾脆北渡相依,初任典農都尉,負責屯田。在裴該看來,此人能力中平,個性貪饞,慣常諂上而傲下,實在不能算是一名好官吏,只為手上人才不足,這才捏著鼻子任用了路德。

不過跟隨數年,路德雖無功勞,也有苦勞,做事說不上任勞任怨,也沒捅過大漏子,因而十二部肇建,商部掾空缺乏人,原本看重的郁翎又堅辭不受,裴該就只好把路德給提拔了上來。他主要是看中路德的出身低,慣與販夫走卒打交道,或適商部之任——倘若換了一名出身中上門第的士人,面對商賈之時習慣性地鼻孔朝天,又怎麼可能籠絡四方行商,理順商業體系,進而振興境內商業呢?

相對而言,商部算是個肥缺,因而裴該也曾多次警告路德,說你從我於微時,故而付卿重任,我不求你做出超常的業績來,但望奉公守法,不要被金錢晃花了眼目。可誰成想路陸修不聽良言相勸,最終還是走上了那一條不歸之路……

裴該先問裴嶷:「子羽何在?因何此事由叔父審理啊?」裴詵搞情報工作,既負責對外的密偵,也負責對內的監察,那麼發現路德有問題,就該由他主持調查工作啊,為什麼這一厚摞卷宗純出長史府之手,就沒見裴詵對此發表什麼意見呢?

裴嶷拱手答道:「臣前此命子羽東向洛陽,以便就近探查滎陽方面的軍情,免得一旦有變,應之不及。」裴該嘴角略略一撇,心說讓裴詵探查軍情是假,密覘中朝動向才是真吧——卻也不說破,只是下令:「速喚路德來!」

路德倒並非巨奸大蠹,他貪污的手法其實很粗糙,否則也不會被裴嶷從署內賬本下手,不足十日間,就輕鬆查明了真相。因而對於東窗事發,路陸修尚且懵然不覺,聽聞大司馬傳喚,趕緊整頓衣冠,就乘車趕了過來。

登堂之後,才剛行過禮,裴該二話不說,便將案上卷宗一股腦地擲到了路德面前。路陸修展開來一瞧,不禁嚇得是面如土色,卻也無可辯駁,只得趕緊跪地求饒。裴該不去理他,卻轉過頭去問裴嶷:「依律,其罪當如何懲處啊?」

裴嶷面無表情地回答道:「貪贓事小,私售軍械罪大,按律當棄市。」

路德聞言,徹底嚇傻了,連連叩首哀求道:「小人自知罪在不赦,唯望明公念是初犯,又曾鞍前馬後,多年侍奉明公,饒了小人一命吧!小人上有八十歲老母……」昔年光棍兒時期說熟了的話,才一開口,便知不妥——你家裡都有些什麼人,裴該怎可能不清楚啊?

聽得其言,裴嶷不禁面露輕蔑之色——果然寒庶賤種,就你那一嘴的稱呼,還當自己是人家奴哪?豈有絲毫為官的風儀啊?!

裴該也覺得有些噁心,便即沉聲問道:「汝欲活么?」

「自然欲活……」

「前後軍械,都私售於哪些商賈,若肯備悉供出,審查得實,我便念汝多年苦勞,網開一面!」

初見卷宗,裴該不禁勃然大怒,當即就想要嚴懲路德,以為他人之警戒。但是轉念一想,裴嶷單揪路德出來,未必純出公心而無私意……

大司馬三軍之中,混雜了大批的老粗,而至於關中文吏,則多數還是有身家的士人,如十二部掾之中,就泰半是游、辛之流關西二流門閥子弟。其中唯以路德出身最低,同僚們往往冷眼相對,不齒與之同列,商部的地位,也因此而始終吊車尾。想必正因為如此,裴嶷之審查路德,才會那麼上心。

倘若自己依律斬殺了路德,雖趁群士之意,卻怕會冷了周鑄、媯昇等舊吏之心;更重要的是,使才剛冒頭的寒門,又因此再受到打壓。而且路德伏法後,還有誰能夠繼任商部掾之職啊?然而若不從律,自己破壞法制,怕會造成更加嚴重的後果……

故此反覆思忖之後,裴該打算援引後世之例,讓路德轉做「污點證人」,以此換取輕判。於是下令,將路德拘押起來,嚴加審訊,若能將與之勾結的無良商賈全都招供出來,就可以免其一死,暫且貶為城旦——也就是去服徒刑苦役。

侍從將路德拖下去後,裴該就問裴嶷:「則當以誰繼為商部掾為好?」裴嶷推薦了幾個人,全都是中上門第出身的士人,根本就不合裴該之意。最終裴該說了:「商賈之事,還當以商賈來管——若無商弘羊,漢武安能足食以用兵於北地啊?」

其實桑弘羊為漢武帝搜刮民財,雖然一度使府庫充盈,所獻卻多為涸澤而漁之計,反倒使境內商業萎縮。但問題是,桑弘羊之為政,逢君之惡,主要目的是為武帝摟錢,而若武帝本人知道商不可廢,且更關注長遠利益,或許桑弘羊之謀將會徹底兩樣吧。終究桑弘羊是商人出身,也只有他知道該怎麼對付商人——不管是善意,還是惡意。

裴該還是屬意郁翎,裴嶷不禁蹙眉道:「奈何郁子羽無宦意……」那傢伙官商當得正得意呢,日進斗金,又豈肯拋下產業來長安坐衙理事啊?裴該微微一笑,湊近一些,對裴嶷說:「路德之罪,由叔父審理,乃可設謀,稍稍牽扯郁子羽,則其自然不敢再推拒了。」

裴嶷聞言愣了一下,抬頭看看裴該的表情,分外認真,於是拱手道:「誠如尊命。」

就聽裴該頓了一頓,又再說道:「關中政事,漸入正軌,如日出雪消,春歸大地,自然蟲豸滋生——在某想來,豈止一個路德啊?螻蟻不除,大堤必潰,豈可不防微杜漸,隨時加以整治呢?叔父以為如何?」

貪官污吏,從來都是殺不盡的,不要以為只有出身低的路德會犯法,士人出身的就都清白無辜。裴該的意思,趁著此番查明路德之罪,不如趁機掀起一場反腐整風運動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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