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丈夫北擊胡 第二十章 帝星的遷播

殷嶠的預感落了空,禁中確乎有大事發生,但暫時還未見得會影響到朝局……

且說司馬鄴夤夜召集群臣,包括尚書、門下二省的主要官員,以及諸卿,還有寥寥無几几名宗室,只是為了宣布一個好消息:「太醫診斷,皇后已有身孕矣!」

也不知道是司馬鄴不必操勞國事,自可在宮內勤勞播種的緣故啊,還是梁皇后私拜帛屍梨蜜多羅所授佛像起了效果啊,總之在經過梁氏父女長時間的憂心後,梁皇后終於數月天癸不至,命醫診斷,確定了是喜脈。

司馬鄴真是大喜若狂啊,即命宦官將此事遍告群臣,大長秋梁芳卻建議說:「此乃陛下長子,又是嫡子,若無意外,千秋萬歲之後,當為中國之主,自當遍召群臣,當面宣布。」司馬鄴尚在猶豫,終究皇后只是懷孕,還沒有分娩,這誰知道肚子里是男是女啊?但梁芳卻一口咬定,說這肯定是個兒子——「連歲捷報,大司馬又收復晉陽,此上天庇佑我晉之相也,豈可不與陛下一儲君乎?」

旁邊兒宦官朱飛也隨聲附和——明達恰好出去整頓五校了。

司馬鄴盼望這兒子也盼望了很久了,小年輕欣喜若狂之下,就一時腦袋發暈,聽從了梁芳、朱飛之言。於是遍召群臣,親口宣告這一喜訊,群臣自然三呼萬歲,紛紛表示恭賀。但是等到退出來之後,王卓——論官位他自然不夠資格,論爵位才得同樣受召——卻湊近殷嶠,壓低聲音說:「皇后腹中,尚不知男女,天子便夤夜而召群臣,宣說此事。行事如此輕佻,豈堪奉大寶?」

殷嶠瞥了王文宣一眼,淡淡地回覆道:「天子尚在青春,或受梁氏之惑……」這個「梁氏」當然不會是指皇后,而是指皇后之父梁芳——「倒也罷了。如此失禮,無人君之行,群臣卻無所諫言,才最可慮。」言下之意,沒人打算匡正皇帝的過失,因為沒意義啊,反正也沒真把你當顆菜……

他當然想不到,皇后肚子里這塊肉,對於日後的朝局發展,竟然也會產生一定的影響。

……

且說司馬鄴宣布皇后有孕的同時,梁芳退至宮外,卻未返歸己府,而是跑去鄰家,敲響了房門。時候不大,有僕役出來相迎,梁芳邁步而入,只見此間主人已在庭院中端立靜候了。

這位主人是個女子,穿著非常簡樸,烏黑的長髮挽起,只用藍色絲帶系扎,並插一枚荊釵罷了,別無首飾頭面。其容顏清麗而無點滴媚態,不施脂粉而膚色天然凈白,唯眼角略有些魚尾紋,可見青春已逝,歲數並不在小了。

梁芳疾趨而前,拱手致禮,口稱:「魏大家。」

「大家」之稱,當世用途非常寬泛,如婦呼婆母、仆呼主人,乃至於近臣或后妃以呼天子;但以男性而呼女性為大家,且很明顯梁芳並非其奴僕,則為敬其學識、德行——比方說女史家班昭常被呼為「曹大家」(夫家姓曹),而漢沖帝之母虞美人因無尊號,人亦慣稱為「大家」。

而這位「魏大家」,乃是先司徒魏舒之女,前太保掾劉文之妻,閨名華存。她天性向道,好讀老、庄,據說還得了清虛真人王褒的秘傳,得授《上清真經》和《黃庭內景經》,習得長生久視之術——其實她都已經七十歲了,但瞧上去卻五十尚不足,四十頗有餘……

在原本歷史上,「永嘉之亂」後,魏夫人隨大眾徙往江南,擔任天師道祭酒,就此而開創上清一派,世稱「南嶽夫人」,直至「紫虛元君」。但在這條時間線上,中原亂而重定,危而復安,當然不必要再往南方跑了。她原本隱居於本籍任城,因其二子劉璞、劉瑕仕晉立朝,這回是特意跑洛陽來瞧兒子的,且欲再西向關中,入終南山去探訪樓觀一脈。

魏夫人清華顯貴,且又精通道理,既至洛陽,自然受到朝野上下的一致禮敬,幾乎就把帛屍梨蜜多羅的風頭搶去了一半兒——終究那時候的中國人還是見佛拜佛,見神拜神的,多數並沒有專一的宗教信仰。梁芳恰與劉氏比鄰,於是齎重金登門,前去懇求魏夫人傳授得男之術。魏夫人當時就說了:「天子命中自有嫡男,時至而苗滋,瓜熟而蒂落,何勞求也?」

如今既然皇后有了身孕,那麼梁芳當然要來向魏夫人致謝,順便就請問:「皇后腹中,果然是天家嫡子么?」

魏夫人伸手一指天上,淡淡地問道:「梁公看見了什麼?」

梁芳抻著脖子,朝漆黑的夜空望了幾眼,不明其意,只能回答說:「但見群星。」

魏夫人微微一笑:「可見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么?北辰者,帝星也,帝星見耀,光輝璀璨,則梁公尚有何疑啊?」

其實她根本就沒有回答梁芳的問題,既沒說皇后這一胎是男是女,也沒提倘若得男,是否應和著帝星之位。但是梁芳本能地腦補,覺得夫人之意么——皇后肚子里這個自然是嫡長,而且將來也定會繼承大寶,統馭萬方的!

因而喜不自勝,連連鞠躬致謝不提。

且說與此同時,數百里之外,也有二人正在觀星,其一乃是大司馬幕府的「祭酒」郭璞郭景純,另一個則是民部令史虞喜虞仲寧。

虞喜為裴該所用,命其觀天測象,修訂曆法,他在閉門造車了一段時間後,就主動前去拜訪郭璞,想和郭景純探討星象問題。原本想著,郭景純竟然能夠觀星殞而占出東北當損一大將,肯定是當世大才啊,誰料見面不如聞名,對方於星空的認識雖非泛泛,距離虞喜本人卻還有著十萬八千里的差距呢……

那你究竟是怎麼天象應和人事,巧作預言的呢?郭璞自然不敢泄露裴該之密,因而只得敷衍說:「占術與星術雖合,卻並不同理,君之所學如高山,我之所學若大河,不能相通也。言淺則仲寧必以為詐,言深恐仲寧不解……」觀星和算命是兩回事啊,你學過算命嗎?沒學過?那就好辦了……

一番雲山霧罩,說得虞喜瞠目結舌,但很快也回過味兒來,這跟自己的興趣完全背道而馳嘛。他就此對郭璞喪失了興趣,反倒是郭景純上趕著貼過來,三天兩頭向虞喜請教天文問題,並且多次向裴該進言,給虞喜以資助。

此番就是虞喜用第一筆財政撥款,在長安城東南方的龍首原上,建一高塔,上下五層,天氣晴好之時,端立頂層,幾乎整個長安城都能盡收眼底。當然啦,他建此高塔,目的不是俯瞰四野,而是仰望星空,出於在城內再找不到第三個志同道合者,因而就把郭璞給請了過來,以分享自己的喜悅和研究成果。

虞喜觀星,志在計算群星之軌跡,以測四時之節氣;而郭璞觀星,則主要是為了應和人事,斷言休咎。所以瞧了一會兒,郭璞就問了:「仲寧,君看北辰帝星,可還算明亮否?近日來是否有沖犯者?」

虞喜只當郭璞是擔心滎陽方面的戰局,於是淡淡一笑道:「君欲以天象而應人事,所學我不知也,但自孝惠以來,直至永嘉,未見實有沖犯紫微之彗,近日亦然。」那意思,近十幾年間,沒見星象有什麼特異的變動,可見地上亂事,跟高天繁星,基本上沒啥聯繫——或者有聯繫,但我瞧不出來,就沒法跟你說。

郭璞的神情略略有些緊張和失望,趕忙追問一句:「今夜帝星甚明,難道是社稷牢固之象么……」

虞喜斜睨郭璞,心中略有所動,不禁笑道:「君可知,北辰雖為群星所環繞,其實所居並非天之正中?」

郭璞茫然地眨眨眼睛,問道:「難不成……帝居有所偏移?」

虞喜笑道:「帝居每歲偏移——君但見星空四時不同,百辰圍北極而轉,然據某之測算,即便同一日之星空,每歲亦有細微的差別。」說著話手指星辰,解說道:「先賢之言多闕,首見北辰的記載,是在《漢書》中,云:『中宮天極星,其一明者,泰一之常居也。』或者當時的北辰,確乎居於天之正中。然而如今位居天中者,卻是天樞……」

一邊說一邊將出大摞草稿來,把自己測算的具體步驟,詳細解說給郭璞聽。郭璞自然是有聽沒有懂——我知道你大才啦,既然你得出了結果,我也就不核算了,反正不會……只是面上神情,似有恍然大悟之象:

「如仲寧所言,漢之帝星,實居天中,每歲偏移,而今天中者卻是天樞——是天樞才當名之為北辰帝星也!果然漢季以來,四海播遷,未有十年內而兵戈不舉者,魏、吳等國,邦祚亦不長久,是上未能應和天星也……」

他這話就說得很明白了,大一統的漢王朝前後延續了四百多年,漢亡之後是魏,享國不過五十多年,然後是晉,至今同樣五十多年,這不足百歲,都可以算是短命王朝。那麼為什麼王朝不能持久呢?當然是因為帝星正在遷移、改換的過程中啦。如今新的帝星已然正位,那自然預示著新的大一統王朝即將誕生,且國祚必能追步兩漢!

虞喜聞言,不禁愣住了——他從前還真沒想那麼多。只是雖然虞仲寧並不感冒郭璞那一套,終究董仲舒「天人感應」的緯學早已深入人心了,即便虞仲寧也不可能徹底免俗,追步王充之後做唯物主義哲學家,所以聽了郭璞所言——這貌似合理啊!

他官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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