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玉壘經綸遠 第四十三章 善游者溺,善騎者墮

郭榮傳信給長兄郭太,說我奉大王之命,南下堵截晉人的糧運,誰想到他們卻不走陸路,而裝船走水路……倘若欲在東岸登陸,輸糧入堯祠,愚弟自可劫奪之,就怕他們從西岸登陸,輸糧入平陽,那我就鞭長莫及啦……

郭太聞訊,心說既然是大王下令劫糧,倘若不能成功,竟被晉人的糧隊逃逸,豈非會怪罪吾弟么?即便不怪責——當然啦,以石虎的脾氣,可能性不大——也損我郭氏在軍中的聲譽。這支糧隊倘若真如兄弟所言,想在汾水西岸登陸,那我非得把它給劫下來不可!

於是遣騎兵沿著汾水哨探、追蹤,尋機劫糧。

郭太也算羯軍宿將,自然不會不考慮到,晉軍有可能出平陽城接應,還有可能布設圈套,以糧隊為餌,欲圖重創己部。只是一方面,他自視過高——況且所部又是羯騎的精銳——另方面感覺騎兵來去如風,只要預先籌謀,指揮得法,應該不至於有什麼太大的危險性吧。

把數千上萬斛糧食從船上搬運下來,再輸入平陽城——平陽雖然東南方城壁瀕臨汾水,但並無水門、水道,船隻是不能直接進城的——需要的時間絕不會短,即便再出兵層層遮護,我只要抵近了射箭、縱火,則以騎兵的機動力和衝擊力,不至於毫無所得。

自然要警惕城內出動騎兵——他並不清楚陳安已然北去——兜截自己的後路,所以郭太打算分兵為二,一部前出去劫糧,另一部則相距三五里地以為接應。此外,還傳信給陳川,要他於明日午前兵出西平城,以牽制平陽晉軍的注意力。

當然啦,陳川那乞兒素來怯懦,倘若不嚴厲呵斥的話,想必是不敢出城的——郭太即命士卒傳自家口訊,說陳川你若膽敢不服從我的命令,我必手刃汝,即便大王在此,也無可阻攔!

——陳川大早上的起身,便即接到郭太此令,正感羞惱,接著就聽說石虎昨兒半夜也傳口信過來了……郭太實有害我之意,我若不先下手,怕是終將死於郭氏之手啊!此前護送鄭櫻桃到晉陽去,固然由此巴上了石虎的粗腿,可是也得罪了郭氏,兩相權衡,真未知是利是弊啊……

倘若郭太真中了晉人的圈套——以陳川這種老兵油子的天然嗅覺,他覺得可能性是很大的——必然損兵折將,將來也定遭大王的訓斥,大王問起我來,我便殺一兩個小兵塞責,說是大王口信並未及時傳達,想來郭太也拿我沒招兒。但他既然遣使當面向我傳令,我就不便裝聾作啞了……也罷,少歇便佯裝出師,晉人若不出城,我便接近平陽城後再退,晉人若是出城,我就馬上撤回來,只要不與敵人接仗交鋒,想來不會有什麼損失吧。

大王命我護守西平城,這才是最重要的,即以唯恐西平有失而主動撤退,郭太又能拿我如何呢?且待他吃了敗仗,到時候我徐徐設謀,總要把郭家那幾個貨全都踩下去才成!

於是點起半數兵馬,站站兢兢出了西平城,徐徐向東南方向運動……

再說郭太,方得傳報,晉船果然貼近汾水西岸,開始向岸上搬運糧草,並且平陽城也打開了南門,衝出兩支步兵來,一支當道立陣遮護,另一支則護送數十輛馬車前往河岸,協助運糧。根據旗號判斷,兩軍數量都在千人左右。

雖然主體是步兵,但亦有少量騎兵遮護,所以羯騎是不可能靠得太近的。固然打老了仗的人,尤其是專司偵察工作的,對於數字統計必有所長,很多情況下往往遠遠瞟上一眼,便知敵軍總數如何,誤差不會太大。但終究平陽城附近一馬平川,除了城牆外,就找不到什麼制高點,因此而平視過去,人相擁擠,隊列數重,還在不時移動甚至變陣,想要於短時間內通過遠觀算清人數,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按照慣例,這時候就要點算旗幟了,一般情況下,百人左右的一隊即有一面小旗,三到五隊為一營——目前關中晉軍的制度,則是一部——有一面大旗,算旗數比點人數要靠譜得多。

因此羯軍哨騎便即點旗後歸報,郭太估算一下,倒在自己預判的範圍之內。僅僅接應萬斛左右的糧草,晉人必不可能傾城而出,再加上陳川即將離開西平城,向城下佯動,則晉人出來兩三千之數,是在情理之中的。

一千步兵,自然擋不住自己精騎的突擊,其餘一千士卒協運糧草,基本上沒有什麼戰鬥力。但此仗確實也存在著風險,終究距離城壁太近,一旦晉人見勢不妙,開城增援,恐怕自己難以得手。所以最重要的,就是速度!

郭太下令,留半數騎兵在遠處接應,自將其半,攜帶引火之物,疾沖晉陣,爭取快速通過,然後抵近才剛搬運到一半的糧秣,驅散看守者,點火焚燒。火頭一起,自軍便即遠颺而去,哪怕你晉人反應再快,也未必來得及出城追我。

戰鬥的初始階段,一切正如郭太所料,精騎快速迫近,僅僅一千晉軍步兵,根本無法結成正面足夠寬大的陣列,以長矛阻遏羯騎的衝鋒。羯騎先以亂箭擾亂晉陣,繼而從側面馳突,晉人抵禦了不過十數息的功夫,便即徹底崩潰,紛紛逃向城門——可是沉重的城門從他們出來後便已合攏了,真不是那麼容易再能快速打開的。

倘若郭太的意圖是極大殺傷晉兵,則必能趁此機會,將出城守御的這一千步卒徹底殲滅。但他的目標卻是糧秣,於是並不追殺,而是直馳向汾水岸邊來。

抵近河岸,果見數千晉人正在搬運糧草,其中相當數量身上無甲,手中無械,應該只是隨船而來的民夫。郭太呼嘯一聲,率先策馬衝去,晉人見狀莫不大驚,發一聲喊,便即四散——有的往城邊跑,有的急跳下船去。其中只有一支晉兵,約五百人,中豎大旗,上綉「材官將軍莫」字樣,聞警不亂,匆匆聚攏起來,欲作困獸之鬥。

郭太略略猶豫,我是按照原計畫前去燒糧為好呢,還是趁機去斬殺晉將莫懷忠為好啊?短短數息的功夫,他便下了決斷,於是又再分兵為二,少部前去燒糧,多數則跟隨著自己,直奔那面大旗而去。

晉人以弓箭攔阻,可惜數量太少,稀稀拉拉的,對疾馳而至的羯騎幾乎造不成什麼威脅。眼見大旗就在眼前,郭太連旗下那員無馬的將領——想必就是莫懷忠了——面上表情都能瞧得一清二楚了。於是張開騎弓,搭上鵰翎,便待當胸一箭射去……

此後的事情,恍惚如夢,郭太要等逃出生天后,方才能夠理清前因後果——他的坐騎突然間「唏溜」一聲,馬失前蹄,朝前栽倒,把郭太也掀下地來,摔了個七昏八素。隨即身旁部下紛紛馬翻人倒,晉人倒是拋棄弓箭,各執長矛,趁機猛衝過來……

……

劉央等將籌謀,要設個圈套,引誘郭太來踩,於是即用烽火通知莫懷忠,命其將糧船靠攏汾水西岸,盡量抵近平陽城,卻先不要卸糧,而等待城內增援抵達。

隨即姚弋仲即率三千餘正輔兵出城接應,故意少打旗幟,且使一千迎敵,自將其餘來到河岸邊,趁著敵軍哨探的視線暫時被遮蔽的機會,假裝運糧,實際上卻挖掘了好幾道陷馬坑。因為時間倉促,這些陷坑並不甚深,但是上鋪柴草,再敷上薄薄的一層土,作為偽裝。這樣的陷坑,倘若能被察覺,別說戰馬了,連人都可輕鬆躍過,但若不為所察,任憑你千里良驥,照樣崴腳……

羯騎的動向,城頭上居高臨下,自然瞧得一清二楚,劉央即以預先商定好的旗號來遠程指揮。當羯騎「順利」突破晉兵攔阻以後,姚弋仲率領河岸旁的部隊,便即草草敷蓋好尚未完工的一些陷溝,然後半數佯裝搬運糧草,半數則或者藏入車中,或者躍進船內,摒聲靜息,潛伏起來。

等到郭太率部抵近,「運糧」的發一聲喊,四散而逃,唯留莫懷忠所部五百人孤立於岸邊誘敵——目的,則是再分敵軍之勢。果然郭太率主力來殺莫懷忠,將將抵近,突然間踏入陷阱,馬失前蹄,隨即他身旁、身後,將近百騎於數息間陸續跌翻。余騎不敢再前,急忙勒馬,陣勢一時大亂。

莫懷忠急忙率部前突,反攻郭太,並且姚弋仲率兵也自船內起身,再登河岸,為其後援。平原之上,騎兵固然對於步兵擁有壓倒性的優勢,但若騎兵停步、靜立,那就未必能夠是同等數量、嚴陣而前的步兵的對手了。況且郭太所部三千騎,一分而再分,早已不如莫、姚二部數量為多。

至於分出去焚燒糧車的羯騎,也是將將抵近,便被藏在糧車中的晉兵以預先上好的數百支蹶張弩攢射,同樣損失慘重……

郭太過於自負了,雖然懷疑晉人可能會有埋伏,但在他想來,我精騎飛馳如風,只要速度夠快,一擊離脫,又有什麼圈套能夠絆得住我啊?

然而《鬼谷子》有云:「事貴制人,而不貴見制於人。」明知道有陷阱還往裡踩,必然受制於人。敵人既然要布陷阱,則前期準備工作必定相當充分,難道不會把騎兵的機動力也計算在內嗎?

《淮南子》則云:「夫善游者溺,善騎者墮,備以其所好,反自為禍。」就因為自恃其能,反而看不到危險,因為過於迷信騎兵的機動力和自軍的戰鬥力,結果郭太一腳就踩進了晉人的陷阱之中。

好在他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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