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玉壘經綸遠 第二十九章 風起於青苹之末

祖約在兗州刺史任上,多次接到祖納和祖渙的來信,介紹祖逖的病情,他急得是手足無措,每日繞室彷徨。

其急之一,天下未定,局勢也尚且朦朧未明,這個時候三哥你怎麼能倒下呢?你一旦倒下,我跟二哥素不和睦,咱們祖家就沒有合適挑大樑的人啦。祖氏烜赫不過數年而已,既然可以莫名其妙地被裴某給拉抬到天下第六,也隨時都有可能再度跌落塵埃哪!

其急之二,倘若三哥真的離開我們走了,祖家軍要交給誰?二哥是不懂軍事的,祖渙年紀還輕,而且素無威望——實話說那個二世祖三天兩頭跟著老爹上陣去廝殺,卻始終不能在諸將面前立威,當得也是相當失敗——那就只有我能夠暫代三哥領兵了吧。可是我遠在兗州,不能還朝,到時候不要略慢一步,讓荀太尉把中軍給橫奪了去啊!

我祖家若是失了兵權,還有可能繼續烜赫下去么?誰都料不準哪……

所以他也多次央告祖納,說不管是不是由我來接三哥的重任,你都得趕緊想辦法把我召還朝中去啊,我得距離中軍再近一些才好。只可惜祖納為荀組、華恆所阻,竟然無能為力。

這幾個月的時間,祖約的心思全都放在洛陽了,就疏忽了對兗州的掌控,更重要的,他逐漸失去了兗州諸守相之心。

宋玉《風賦》有云:「夫風生於地,起於青苹之末。」兗州之不穩,實即肇端於周堅之亂。

去歲晉趙相爭之時,任城相周默的部將周堅悍然在樊縣起兵謀反,隨即向北攻入東平國,想要去投靠逡巡於盧子城和石門一帶的石虎。等到祖逖離開銅關,返身殺向濟北,順利擊退了石虎之後,即命東平相徐龕統率兗北各郡國兵馬,前去討伐,一戰即將周堅擊敗,進而追殺至樊縣,終於擒獲渠魁,獻俘洛陽。

徐龕能征慣戰,但是所部軍紀極差,既下樊縣,竟然趁著剿賊的機會大肆搶掠、殺戮,導致樊縣十室九空。周默規勸不從,只得行文向新任兗州刺史祖約投訴——這是我的地盤兒啊,你在我地盤兒上殺得人頭滾滾,豪門皆怨,你倒是輕輕鬆鬆一甩手走了,我可該怎麼管理才好啊?

祖約才剛接替蔡豹擔任兗州刺史,情況未熟,就碰上這麼一檔子事兒,原本是不打算理會的——終究徐龕有平叛之功,在此過程中約束兵士稍稍不嚴一些,在這年月也屬常事,又豈可輕易加以重責呢?那以後誰還肯賣力作戰啊?於是回書勸慰周默,說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不如就這麼算了吧——要不然我過段時間得空前往任城一行,順便把徐龕召來,幫你們說和說和,讓他跟你道個歉,如何啊?

周默當然不肯就這麼白吃個啞巴虧,他打聽到祖約貪財,便即搜集寶貨奉上。一收了禮,祖士少當即便改換過一張面孔,於是行文,嚴厲斥責徐龕,要他好好整頓軍紀,並且查出罪魁禍首來正法,以安民心。

徐龕接此公文,不禁勃然大怒,心說我確實有做得不對的地方,祖使君你責備得是,但你也是帶過兵的人,知道士卒一旦殺順了手,根本就約束不住啊。按照慣例,命我口頭上表表態,給周默道個歉也就完了,你怎麼竟要我正法什麼「罪魁禍首」?麾下軍將,剿賊都有功勞,哪個我捨得砍啊?

當即行文辯駁,祖約一見徐龕不服管,更為惱怒,再下文的語氣也就更重了——原想本州之事,即在州內解決,不必上擾天聽,難道你打算讓我跟周默一起行文彈劾你嗎?你可想好了,刺史彈劾守相,多半一劾一準,況且老子在朝里是有人的!

徐龕這才慌了,趕緊派人前往廩丘去打探消息——為啥祖使君咬住我不撒嘴啊?同時命長史劉霄親赴洛陽,去向祖逖申訴——可惜,祖士稚方在病中,根本就沒法見人。

很快便有消息傳回來,徐龕這才明白,敢情祖使君是受了周默的賄賂了,因此更為惱恨。時隔不久,劉霄自洛中返回,徐龕把打聽來的消息跟他一說,劉霄就建議:「既然如此,府尊亦當備珍寶以賂祖使君,則此事自息。終究祖使君不但受命統馭兗州,且為驃騎大將軍之弟,豈可得罪啊?」

徐龕垂首不語——他實在是咽不下這口氣。於是暫不決斷,卻問劉霄洛中之事,祖驃騎的病情究竟如何,要多久才能好呢?劉霄苦笑道:「驃騎大將軍方病重,吾實未能得見……且洛中俱傳,大將軍竟至嘔血,恐怕難過今歲了。」

徐龕就問了:「則若大將軍有所不諱,朝中將以誰統馭中軍啊?得非大公子么?」

徐龕乃是泰山流寇出身,祖逖北伐時投入麾下,本身根基很淺。所以他一直緊緊抱著祖逖的大腿,希望由此可以平步青雲,並且保障家族的安泰——我一孤貧之人,竟然不到四十歲就能做一國之相,倘若沒有驃騎大將軍的引拔,能得至此嗎?

可是眼瞧著祖逖行將不起,徐龕就必須得為恩主身後之事考慮了。以他的出身,自然是傍不上荀黨的,關西黨更是遠在天邊——至於關西黨置於朝中的,也全是高門、文吏,怎麼可能瞧得上自己啊?武夫只能依靠武夫,那麼祖大將軍去世之後,朝廷會命誰來繼任呢?我得先跟那人拉上關係才好。

最好是公子祖渙,小傢伙無威望,必重其父所遺故吏,我只要及早湊將上去,便有可能被他引為親信。

誰想劉霄卻說:「洛中傳言,以公子無威,不可遽將中軍;祖尚書乃請召祖使君還朝,然為荀太尉、華侍中等所阻。亦有傳言,荀太尉或將使荀僕射(荀邃)轉為武職,統領中軍……」

徐龕不禁緊鎖雙眉,對劉霄說:「荀僕射素不習軍事,豈能自將中軍啊?至於祖士少……彼若紹繼大將軍之業,我等哪有活路?!」

這年月最重家族,父死子繼、兄終弟及乃是常事,況且名為中軍,其實跟兗、豫兩州的多半戍兵一樣,都是改名換姓的「祖家軍」罷了。故而徐龕以為,即便荀氏再怎麼想向軍隊伸手,最終還是不得不抬出祖家人來充門面——若是祖渙,哪怕祖濟、祖智都還罷了,要是祖約……這個繼承人怎麼服侍得了?!

關鍵祖士少並未跟隨乃兄擊楫渡江,要等中原初定後,才想盡辦法擺脫了種種牽絆,入洛來投,故而與多半祖氏將吏並不親近。尤其祖約入洛後先任尚書,後轉武職,也並未立下什麼軍功,其實他在軍中的威望未必能超過祖渙去。只是他終究是祖逖的兄弟啊,比祖渙要大一輩兒,論職也是重將,所以各方面才覺得,命其繼領中軍,會比祖渙合適一些。

祖約貪財和記仇,那是出了名的,則此番既然跟徐龕嗆上了,徐龕就絕不願將來歸從在其麾下。他跟劉霄商議,劉霄還是建議趕緊籌備禮物去賄賂祖約,徐龕卻搖頭道:「祖士少暴而無恩,若領中軍,必壞國事,我等即便一時討得他的歡心,將來也必受其連累。以某想來,不如設計圖之,使其再無望繼領中軍……」

徐龕是打算讓祖約栽個大跟頭,就跟從前的蔡豹一樣,能夠保全性命就算走運了,哪還有可能還朝去繼承祖逖的事業呢?

那麼,要怎樣才能使祖約栽跟頭啊?卻也不難——只要我豎起反旗就行了!

就此跟劉霄計議道:「周默欲害我,此仇不報,誓不為人!今任城之亂方息,默軍敗殘,奪之不難也。北方濟北,桓子室死節,朝廷方命侯史旄,不過庸人罷了,則濟北亦易進取。東面泰山,羊景期書生而已,且我本據所出,地形熟稔、人心向附,可以傳檄而定。比及奪佔四郡,再西向與祖士少相爭,士少必不能敵。

「驃騎大將軍方病,朝廷又須北防羯賊,大司馬方圖并州,必不敢全力來剿我,多半要撫。我既受撫,祖士少必不能繼任兗州刺史,且方致州亂,則誰肯使其紹繼驃騎大將軍之業哪?」

劉霄對此提出疑議,說:「兗州強兵,都在北方四郡國,正如府尊所言,誠能破任城,則濟北、泰山不足平也。然而須防青州之兵,奉命西下——馮龍在歷城,蘇峻在蒲姑,皆非易與之輩……」

徐龕點點頭,說:「卿言有理。我固不懼二人,但若率軍西來,與祖士少兩面夾擊,我無十足勝算。」想了一想,就說:「馮龍亦素不服祖士少,乃可暗中遊說,使其知我苦心。至於蘇子高……若言我實無叛國之意,乃為祖士少逼迫至此,願意離祖門而歸大司馬,未知彼可能信否?」

劉霄拱手道:「我願東向蒲姑,以說蘇將軍。」

徐龕急忙回禮:「有勞於卿。」隨即想了一想,又說:「倘若我方於兗北起事,而羯趙往攻厭次,必能羈絆馮、蘇,不得西向——不如,再秘密遣使前往襄國去……」

劉霄聞言大驚,急忙擺手道:「府尊慎勿為此事!難道府尊果有背晉向趙之心么?若只求驅逐祖使君,事後俯首,朝廷必肯招撫;然若與羯賊有所苟且,恐怕洛陽、長安,必不肯再接納府尊了!」這可是大是大非的問題,您可千萬別踏錯了步啊!

徐龕聞言,略一沉吟,便即笑道:「卿所言是,我想差了……卿可齎我書信,急向歷城、蒲姑,遊說二將,我待時而發,不會往結羯趙。」其實他心裡想,投羯又如何了?曹嶷不是左右搖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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