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玉壘經綸遠 第二十八章 王敦還朝

武昌城內。

此前鎮南大將軍、漢安侯王敦通過一次武裝大遊行,復奪建康之政,把司馬睿徹底變成了他王家的傀儡;繼而又以吳興沈氏為前驅,只動用少量兵馬,便即收服周氏,奪佔了其家近半產業。但他在勒兵復歸武昌之後,卻並不見較前有更多喜色。

王敦好酒,每當醉後,便慣以如意擊打唾壺,吟唱曹操《步出夏門行》詩中「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那四句,乃至於唾壺為缺。

親信參謀錢鳳為此而規勸他:「明公尚在壯期,何言『烈士暮年』啊?此詩不吉。」

王敦搖頭道:「我已屆知天命之年了,尚敢言壯么?」隨即問道:「往日在洛陽,我見周伯仁(周顗)便不自在,被迫要以扇障面,此前兵向建康,復見伯仁,卻無此感——則在世儀看來,是我進乎,是伯仁退乎?」

錢鳳道:「今明公手握重兵,虎踞江上,復奪建康之政,實為八州之主,豈是往昔可比啊?自然是明公進步了。」

王敦苦笑著搖搖頭,說:「我豈敢言什麼進步?自從過江以來,匆匆數歲,蹉跎於荒僻之地,而後輩小兒白版渡江,卻得復中原、關中,居於朝廷樞要……」他嘴裡所言「小兒」,不僅僅指裴該,祖逖也在其中——固然祖逖跟他同歲,但原本論起出身、資歷來,能跟他王大將軍相提並論嗎?

「譬如曹孟德百戰之餘,始得中原,而劉玄德本無尺寸之地,卻二年破蜀,四歲並梁,兩相比較,曹操豈無暮年之嘆啊?我心正與此同,不知當社稷全復之時,朝廷將會置我於何地……」

錢鳳囁嚅了一下,大著膽子開口道:「晉之復興,恐怕不在裴、祖,而在明公啊,明公慎勿頹唐。」

王敦聞言,微微一愣,就問:「世儀此言何意哪?」

錢鳳乃請王敦摒退左右,然後湊近一些,壓低聲音問道:「前日有客南來,所言近數月來紛攘於洛中的讖語,明公可還記得么?」

王敦點點頭:「卿所言,是所謂『一日墮,易車駕;一日升,秦當雄』等語么?我自然記得……」隨即雙眉一軒,問道:「此必羯賊欲離間洛陽、長安,故而假造天意,難道世儀竟然當真了不成么?」

錢鳳回答說:「大司馬是否有應讖之心,臣不敢妄言。然而時勢所至,即無此心,恐亦終成此事啊。

「曩昔王莽退董賢、尊孔光,德聲譽滿天下,豈必欲篡?唯既至其位,大權在握,乃不能遽然抽身退步,終起不臣之心。想曹操於《述志令》中,表其初志,也不過封重將與拜侯而已。今大司馬在長安,自辟守相、變更舊制,而祖驃騎在洛陽,遙為呼應,大司馬德望之隆,不亞王莽,權柄之重,可比曹操。正如讖中所言,後一日既升,則前一日必落……」

王敦有些不耐煩地打斷了錢鳳的長篇大論——這些事兒,他自然也是想到過的——反問道:「世儀所言,我知之矣。試想若自身處於裴某之位,則臣下必生妄悖之心……」他不說跟裴該易地而處,自己會起反意,卻說有可能遭到臣下的逼迫,這當然不過是矯飾罷了——「則以世儀看來,裴某因何而至今尚無動作啊?則彼所期者為何啊?」你說裴該有可能會篡位,那他什麼時候才會篡位?他在等什麼哪?

錢鳳答道:「大司馬所懼者,不過明公……」

王敦當即搖頭:「我有何可懼啊?雖有雄師數萬、戰艦千艘,然而南人徒恃舟楫,不能與北人爭勝於平原之上,自保有餘,安能威脅裴某?」這也算是比較有自知之明了。

錢鳳笑道:「不然。倘若大司馬果起妄心,行逆事,中原豈無忠悃之士攘臂而起,與之對抗者乎?倘若各擁州郡,互不統屬,自易為大司馬分而制之,不能傷其分毫。然有明公虎踞江上,奉丹陽大王而紹繼正朔,則忠臣有恃,且令出於一,大司馬乃不能不有所忌憚啊。

「譬如昔日諸葛誕反於淮南,文皇帝(司馬昭)竟發四州之兵,並挾魏主同行,親往討逆——為何如此持重?乃因江南有吳,恐為淮南後援,故不敢輕目之為癬疥之禍。則江上無明公,大司馬必無顧忌,忠臣欲與之拮抗,亦少勝算;唯江上有明公,大司馬不得不瞻前顧後,若其果行不道,忠臣烈士必將奮起,倚仗明公之勢,而與之周旋至死。」

王敦微微點頭,說:「也有道理……」隨即一擺手——「然吾方才問,裴某所期者為何啊?」

錢鳳回答說:「大司馬所期望者,欲先滅羯。羯賊殄滅,則中原一統,大司馬匡複社稷,其功莫大,其望莫隆,到那時自可因勢而利導之。然而晉未必亡,其可紹繼正統者,舍丹陽大王其誰?其可保安江南者,舍明公其誰?正如明公適才所言,江南之卒,難以與中國爭勝,然恃長江之險,暫時分治,卻不為難。則晉之存,在於明公,晉之興,或亦在於明公,豈可終日擊唾壺而吟『烈士暮年』之詩哪?」

說到這裡,略略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把多日來的暗中籌謀,一併道將出來:「然而世事恐未必盡如大司馬之意。且不論石勒世之梟雄,滅之未必容易,即近日所聞傳言,祖驃騎病勢復重,則其一旦不起,中原形勢,必將大變!」

王敦聽到這裡,忍不住便將身子略略朝前一傾,問他:「中原形勢,將會有何等的變化?」

錢鳳道:「祖驃騎與大司馬於建康定盟,共伐胡、羯,時人多擬之為周勃、陳平。然而在臣看來,周、陳寄託腹心之固,不如裴、祖——明公試思,大司馬清華顯貴,而祖驃騎之門第遠遠不及,高下自別,則祖必然賴裴,一如藤蘿之攀附於喬木。倘若祖驃騎不合大司馬之意,則大司馬必難成篡僭之勢,而今其勢將成,可見二人原本同心。

「則若羯滅,大司馬不必率大軍而向洛陽,祖驃騎必然開門恭迎,事乃不可說。然而祖驃騎若不諱,朝中尚有荀太尉,世代顯貴,且為晉之純臣,或可先收祖家之兵,再拒大司馬於函谷之西。當兩家爭鬥之時,明公乃可覘其形勢,或奉詔討裴,或揚言伐荀,兵出於荊襄,而直向虢洛!

「如昔關羽北伐,水淹樊城,游騎佈於許郊。當其時也,人皆謂魏勢將蹙,而炎劉或將復興……」

王敦打斷了錢鳳的話,說:「然而關羽終究喪敗……」

錢鳳笑道:「明公以為,關羽因何而敗啊?其一,曹仁欲棄樊城,而為滿寵所阻,乃不顧水不沒堞僅三版,固守不退;其二,呂蒙白衣渡將,奇襲江陵,斷關羽之後路,復以將士家書亂關羽之軍心;其三,曹操實並大河上下,勢雄力強,乃急調徐晃來逆關羽,長驅而入敵圍——則關羽焉能不敗?

「今日之勢則與之迥異,一則樊城本在明公治下,前鋒所指,可以直向襄城、潁川;二則吳地亦明公所轄,令弟茂弘實執建康之政,並無後患;三則羯賊未平,長安、洛陽也或兩分,則彼等安有餘力以當明公雷霆之擊哪?」

王敦不禁緊鎖雙眉,反覆思忖,最終輕輕嘆一口氣說:「世儀所想,未免太過簡單了。」錢鳳忙道:「臣只是規劃大略而已,具體布畫,自然繁難,且須百般謹慎。然而若真如臣所言,中原情勢有變,則明公率師直出虢洛,有望或滅裴,或並荀,鯨吞中原,規復晉基——明公其有意乎?若有意,不可不預作準備啊。」

王敦便問:「如何準備?」

錢鳳建議說:「司馬敬才(司馬承)為襄陽太守,素與明公不相得,當尋機罷免之,而命以親信之人。復於江北諸郡徵募步騎,布列要津,以便待時而發……且朝中公卿,及兗、豫、青、徐四州守相,多有明公故人,也不可不先遣使與之聯絡……」

……

錢鳳所得到的情報,基本上算是準確的。

祖逖自從去年年末因為帶病指揮戰鬥,導致病情急劇惡化,乃至於倒卧不起。後經蔣通與太醫們精心調治,開春之後,病情稍稍有所好轉,甚至於還曾經強支病體,上過兩回朝。但或許因為疾未痊癒,便又操勞國事,結果不到一個月,病勢又復沉重,三天兩頭的發燒,並且咳嗽不止。

根據小道消息,祖驃騎竟然還曾一度咳出血來……

其實咳血的原因有很多種,而且大口吐血和僅僅痰中帶血,危險程度相差有若天壤,但對於醫療水平並不高的這年月來說,大部分人都認為,只要見血,那便是絕症!因而祖驃騎或將不起的流言便即甚囂塵上了。

最關鍵荀黨的舉動,似乎很不尋常,荀組頗有再度向中軍伸手之意,這也導致了他和祖納此前一致對裴的短暫聯盟的終結。祖納數次三番提議,要將祖約調回洛陽來,就是怕一旦祖逖當真病重去世,祖家軍必須有一個合適的接班人。

其實在祖納心中,是很瞧不上自己那個貪財而毛糙,還「懷陵上之性」的四弟的,奈何他本人從來都沒有領過兵,在軍中更是毫無威望,而祖渙等人又年紀太輕,難挑大樑……這才兩害相權取其輕,希望能夠把祖約調回來,代其兄掌軍,在祖逖、祖渙之間,暫時做個過度。

然而荀組卻百般阻撓,借口祖約方荷兗州之任,這還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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