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玉壘經綸遠 第二十二章 落雷

麻秋手挺長刀,衝殺在部伍之先,迎面正好撞見陳安。

雙方才一照面,便根據對方的裝束、神情,得出結論——此必敵之大將也!固然陣前單挑,已是逐漸消亡的舊習,但對陣之時,將對將、兵對兵仍為通例——只是不再規定必須一對一,而不能有幫手,即便倚多為勝,也未必遭人恥笑罷了——況且如陳安、麻秋這類自恃武勇之將,又豈耐煩與小卒相搏殺啊?

故此二將當即迎面對沖,看看接近,陳安首先就一刀、一矛,同時蓋頂壓將下來。麻秋並無坐騎——騎著馬還怎麼翻山呢——只得右手提起長刀來,左手張開,扶住刀背,迎著敵械而上,奮力朝上一磕。

「嘭」的一聲,兵刃相交,雙方各自臂膀發麻,暗自心驚。

陳安久在隴上,縱橫多年,罕逢敵手——就理論上而言,只有甄隨算是正經打敗過他——不料今日遇此羯將,竟有這麼大力氣,幾乎不在甄隨之下啊!至於麻秋就更吃驚了,他身高自然力猛,沒想到對面馬背上這小個子,也能有這般強勁膂力……

這特么的就不科學啊!

兩人三般兵刃,一交即分,陳安胯下坐騎本能地就一偏頭,從麻秋右側疾沖而過。麻秋一擰粗腰,瞬間轉身,揮刀斫向陳安腰胯之間,陳安倒轉矛頭,側向一掀,將來招堪堪格開。

麻秋認準了此乃晉軍大將,當即拔足追去,口中高叫道:「不要走,先通姓名——某乃太原麻秋是也!」

陳安心說這是誰啊,沒聽說過……他借著戰馬疾馳之勢,左手長刀起落之間,已然劈翻了兩名羯卒,隨即右手矛兜轉向前,又再捅翻一人。待長矛再起時,前面明顯是員趙將——當然就是陳川了。

陳川久經戰陣,經驗比麻秋更為豐富,因而並未衝殺在隊伍之前,而處於居中位置,一則方便指揮和調動兵力,二則安全係數也要略高一些。誰成想陳安策馬疾沖,順利越過麻秋,隨即連殺三名趙卒,就幾乎衝到自己眼前來了……陳川吃驚之下,急忙挺矛相鬥,卻因力氣較弱,不能格開來矛,眼瞧著那染血的矛頭就直朝自家面門插來!

好在陳川論斗戰經驗也是頗為豐富的,再加上是步行,胯下無馬,見狀急忙將身一矮,直接就蹲地上了。陳安的長矛堪堪從他頭頂划過,直接挑飛了盔纓。

不過到了這個時候,因為有趙兵的攔阻,陳安戰馬疾沖之勢亦已衰竭,就此停在了陳川面前。陳川嚇得膽膽俱裂:你怎麼不衝過去呢?停下來幹嘛?難道必要取我性命不成么?!順勢朝地上一趴,就地翻滾,狼狽不堪地避過了旋即落下的長刀。

陳安兩擊不中,雙腿急忙一磕馬腹,小小兜一個圈子,轉過身來。這一是因為麻秋已將追至,二是因為自己沖得太猛,身旁並無部下遮護,則深陷敵陣,太過兇險——那個打滾兒逃走之將,算你命大,且待我先殺掉那大個子的什麼麻秋,再來取汝首級不遲!

才剛撥過馬,麻秋便到面前。陳安再用力一磕馬腹,直接就朝麻秋撞了過去。麻秋挺刀來砍馬頭,卻被陳安刀矛齊施,急將敵械盪開。

只聽「嘭」的一聲,這匹秦州大馬的額頭就撞正了麻秋的下巴,差點兒撞碎了牙關。麻秋就覺得腦袋一暈,隨即戰馬奮起蹄來,正中其胸,直接就把偌大一條漢子給踹飛了出去。

就見麻秋一個跟頭倒栽出去,然後和身在地上一滾,復又站起,目光雖然有點兒茫然——輕微腦震蕩是逃不了的——刀仍捏在手中,且能穩穩端立。陳安心說可惜啊,戰馬還沒能加速,否則就有可能把對方撞個半殘啦……更可惜這傢伙也挺會滾,否則馬蹄再落,就有機會廢他一條胳膊或者是腿。

今日所遇趙將,難道都預先學過滾爬之技不成么?

且說陳川急逃、麻秋被撞,這對於羯兵的心理自然會造成一定負面影響,同時陳安所部三百騎兵亦都陸續殺來,趙兵被迫匆匆結陣抵禦,不敢再疾衝浪戰。終究平原之上,步不如騎,倘若隊形分散,被騎兵反覆穿插、割裂,那就徹底沒有活路了——連跑都跑不掉!

好在陳安也無戀戰意願,一見姚弋仲率領步卒都已撤離,便也勒束部眾,徐徐而退。麻秋終於緩過勁兒來了,還在後面叫:「可通姓名,來日陣上,定要再分輸贏!」陳安大笑道:「某乃隴上陳安是也,汝可清洗首級,候某來取!」

最關鍵麻秋午前便已潛至此處埋伏了,就不知道郭太所部已至永安,臨城下寨——他終究年紀輕、經驗淺,沒想著派人留在城池附近哨探,陳川也懶得提醒他——否則若郭太此時銜尾殺至,兩相夾擊,估計晉兵匹馬難歸平陽。

至於郭太,他倒是探得晉兵出城而遁了,但黑燈瞎火的,也不知道是否於道設伏,因而只是趁機拿下空城一座,卻並未遠追。

翌日午後,石虎進入了永安城,麻秋、陳川前往覲見,獻上了昨夜砍下的十多具晉兵首級——其實他們所領的五百健卒,在那仗里足足死了二十來個。石虎細問情況,陳川仗著能言善辯,代替麻秋回稟,把己方所有失策之處全都給塗抹白了,並說晉兵數量不下五千,我等實在是留他不下啊。

石虎倒是也不怪責,還點頭說:「陳安之名,我亦有所耳聞,實為晉之驍將,既然有他斷後,汝等不能勝,也在情理之中。」反倒各賜陳、麻二人牛羊各十頭,以為獎賞。

他判斷晉人必然退守平陽,於是便分騎兵去奪占郡北的蒲子、楊縣,自將大軍,一邊抄掠,一邊南下。只可惜這平陽北部,去年就已經被他劫掠過一次了,所余散民極少,新佔兩邑,也跟永安似的,盡為空城……

三日之後,大軍殺到平陽城下,但見城高堞密、樓櫓俱全,其雄壯之勢不輸為胡漢都邑之時。石虎見狀,不禁皺眉,返營問諸將吏:「我不擅長攻城,汝等有何妙策破城啊?」

參軍朱軌道:「此城既堅,非旦夕可拔。臣意將牛羊、糧秣俱存於西平城內,遣重將把守,大王逼城下寨,暫時圍而不攻。關中聞警,必將遣援軍來,然秋糧未收,恐不能盡出其師,則一二萬軍來,大王可嘗試野戰挫敗之。倘若能敗其援,則城內士心必沮,乃可有望攻取。」

石虎皺眉問道:「倘若關中不發援軍,又如何?」

朱軌答道:「今距秋收,尚須兩月,倘若關中不發增援,城內士氣也必受挫……」

參軍張群搖頭道:「竊以為朱君之策,太過守成。大王今當圍困平陽,別遣精騎繞城而下,直向臨汾、絳邑。平陽晉卒匯聚城內,則臨汾、絳邑守兵必寡,若能趁機取之,平陽乃成孤城,不攻可以自下。即便二邑能守,其河谷之間,亦多百姓,可以擄來為大王前驅。」

石虎一拍大腿,笑道:「此計甚好。我即便於秋收前不能攻克平陽,亦當踐躪其田土,以弱晉人!」伸手一指郭太:「汝善將騎兵,可以擔此重任。」

於是命張貉在西、張熊在東、尹農在南,自家建營於北,團團圍住了平陽城。至於郭太領著出去劫掠的,不過兩三千騎兵而已,不至於削弱圍城力量。

營壘既定,當然要砍伐樹木,建造攻城器械。石勒先得冀州,復定幽州,再入并州,劫擄了不少原本劉演、王浚、劉琨麾下的晉人工匠,石虎也遵照石勒早期的部署,于軍中建「匠器營」,即命大造雲梯、樓車、衝車等物,以備攻城。

石勒雖然只是牧奴出身,但天性聰敏,更加好學,且起兵不久,便有張孟孫主動來投,則其對於軍隊建設方面,相對而言是比較正規的——非王彌、曹嶷等流寇可比。其後僭號,稱王稱帝,收攬了不少故晉將吏,則其軍伍更是日益正規化。若僅論內部組織力,石虎所部已不在晉朝中軍之下,比起王敦、周訪、蘇峻等部來,更要超邁一頭。

當然啦,沒法跟關中的大司馬三軍比,終究裴該開了不少的後世金手指呢。

五日之後,一切準備停當,石虎便命先從城北試攻。他把這幾日所擄獲的數千平陽百姓頂在前面,自軍精銳則以大盾遮身,推著雲梯、衝車,緊隨於後。

百姓被羯兵以白刃相逼,更每五人以繩索縛腰貫連,哆哆嗦嗦地向著城壁前行。間中有人想跑,或是不慎跌倒的,必有羯兵衝上來,不但一刀斷其首級,還將同伍的其餘人等一併砍死。就這樣一路走,一路鋪下屍體、血漿,堪堪迫近城壕。

城上零星有箭支射下——很明顯不為殺敵,只是作最後的測距之用。老百姓卻因此嚇得慘嗥起來,紛紛高舉雙手,朝城上嘶叫,說我等是晉人也,慎勿殺我啊!

果然城上便不放箭,但百姓既近城壕,才欲止步不前,便為身後的羯兵所推搡,一串一串的,紛紛跌下水去。

如此一來,後面的羯兵便陸續暴露出來,只聽城上一通鼓響,隨即羊馬垣後亂箭齊發。羯兵以盾遮護,同時放箭還射,前進之勢為之一滯。

就見羊馬垣後探出不少撓鉤來,將掉落城壕的百姓逐一撈起,拖將了過去。石虎於陣後見了,不禁勃然大怒,當即下令道:「先射殺那些晉人,勿使復入城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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