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玉壘經綸遠 第二十一章 斷後

姚弋仲孤守山南營壘,抵禦趙軍,這第二天的戰鬥僅僅持續了不到兩個時辰而已。雖然箭矢射出數千支,兩側營壘中的弓箭手即便未因恐懼而逃,也皆兩膀酸麻,難以再戰了,卻絲毫也未能阻遏逐漸從迷茫轉向絕望,復從絕望轉向瘋癲的「趙軍」前驅。

那些被驅趕上陣,以命鋪路的農夫,彷彿構成了一道無堅不摧的洪流一般,即便頂著箭雨、矛林,其前進速度卻毫不見緩——只有當用層層屍體鋪平塹壕的時候,晉兵才勉強可得一線喘息之機。

面對這種下作戰法,更重要是面對雖浴人血而恍然不似人形的這些農夫,即便身經百戰如姚弋仲,都彷彿身墮阿鼻地獄一般——還好這年月佛家所說輪迴、地獄,尚且傳播不廣,否則傳說對照現實,將使恐怖氛圍更重三分了。

因此他早就想跑了,只是不敢——並非畏懼大都督的軍法,而是我手下絕大多數都為步卒,而且正兵不多,一旦棄壘下平,估計跑不了多遠,還會被羯兵給追上……若能苟且逃生,尚可斟酌一二,但若逃也是死,那誰還逃啊?!生命與名聲,我總得保住一樣吧。

好在危急關頭,死生頃刻之際,終於等到了陳安來援,並說所部都是騎兵,可以斷後,姚弋仲這才長舒一口氣,急忙搖旗下令——棄壘後撤!

隨即大群半死或半瘋的農民就順利衝進了晉營、晉壘;再然後張豺率所部精銳也下了平……

山道狹窄,但晉軍立營之處則要略略寬闊一些,再加緊依山壁而建四壘,頗可以容納些人。那些農民為羯兵以白刃相逼,直殺入營、入壘之後,身前不再遭受攻擊,身後的壓力也逐漸減輕,由此重新喚醒了意識,紛紛尋找營壘角落躲藏,不肯再繼續朝前沖了。姚弋仲正是利用這一段短暫的時間,才得以將八成兵員順利撤出,隨即在陳安所部騎兵的掩護下,朝向永安縣城急急遁去。

很快,張豺便即驅散農夫,率領羯軍精銳下了山,踏入平地。陳安趁其立足未穩,將所部騎兵分成左右兩翼,穿插急襲,就此順利得手,一矛捅殺了張豺。

張豺既死,趙兵隨在山口擠作了一團——前軍妄圖結陣以禦敵騎,後陣尚且懵然不知,繼續前沖,相互踩踏,死傷頗重。然而陳安亦不敢全力廝殺,因為他率輕騎晝夜疾行而來,人馬皆疲,也不過才在山麓歇息了半頓飯時間而已,實在不耐久戰啊。因此兩隊輕騎交叉而過,箭射、矛捅處,殺傷趙卒數十,隨即一合即分,遠遠繞開。

陳安距離山口約摸一箭之地,勒住坐騎,轉身觀察戰況。看起來因為山道太過狹窄,導致羯軍不可能很快便向平原投送大兵力,復因遇襲和張豺之死,隊列全亂,更加壅塞道路……即便有孫、吳之能,關、張之勇,沒有一兩個時辰,不可能聚集兵力來追趕自己。既然如此,咱們也趕緊撤吧,去追小姚!

從山麓而至霍州,不過十五里地而已,快馬疾馳,片刻即至,所以陳安雖然為了恢複馬力而壓著速度呢,未及入城,也已趕上了姚弋仲。二將並馬而行——姚弋仲雖然領的全是步卒,終究身為將領,本人是有坐騎的,原本就拴在山下——商議下一步的行止。

陳安說自然是退入永安縣城,以待主力抵達,姚弋仲卻搖頭說:「不可也……」

理由其實很簡單,永安只是小縣,城窄壁矮,再加上去歲石虎退去時盡擄永安、蒲子和楊縣三縣百姓,就連城牆都給扒了好幾個口子……如今蒲子和楊縣的城牆可還豁著呢,唯永安此前作為進襲西河的後方基地,用聚糧草,才剛大致修補好城防。這樣的城池,必然很難抵擋石趙大軍的猛攻啊。

姚弋仲因此說:「即將平陽主力,盡皆調至永安,正軍輔兵,也不過萬餘而已。據報賊軍不下四五萬眾,則憑此小城,如何可御啊?即便石虎不急於攻城,亦可團團圍住,而別遣兵馬深入——如此,則平陽危矣,平陽若陷,一郡俱失!」

所以他的建議,是趕緊派人去通知劉央,別趕來增援了,將主力收縮回平陽城中——那可是胡漢曾經的都城,十數年經營,城廣壁高,可以久守啊。

陳安就問:「如此一來,便只能放棄永安了么?」

姚弋仲想了一想,說:「我等還是先入永安,撤去城內民眾……」

其實永安城裡沒多少人。去歲本為石虎劫掠成一片白地,後來劉央等率晉軍北破石生,直至介休城下,才從敵境又擄來了幾千民眾,安置在永安城內外。按照姚弋仲的想法,咱們既然守不住山口,那就只能退守平陽,平陽以北的永安只能放棄……但一來幾千老百姓也是人啊,雖然即便被羯賊殺盡,也沒什麼可肉痛的,但若復為羯賊所擄,則我所失加倍,那就划不來了。

亂世之中,人口是最重要的,有人乃可耕織、生產,提供軍需和兵源。想當年曹操得了漢中,既知難以深入蜀地,便使張郃等循三巴,把大群氐人遷入關中;其後諸葛亮一出祁山之時,也擄隴上三郡人口入於益州——說白了,都是為了搶人。裴該常以此等事告誡諸將,以說明百姓之重要,姚弋仲受到耳濡目染,自然不肯輕易拋棄境內民眾。

而且他還勸說陳安,說棄城失地乃是大罪,但咱們若能將人口遷出,不使落於賊手,則因應情勢,將來大都督多半會法外開恩,不加罪責。

且永安城內雖然還沒有縣長到任,終究署了幾名小吏管理民事,那些傢伙死一個,損失更超過百餘普通百姓哪。

陳安認為姚弋仲所言有理,但——時間來得及嗎?

姚弋仲點點頭,說大概來得及——「山道險狹,賊將難以於一二日間,便全師下平,直向永安;若止前軍數千來攻,我與陳將軍自可抵禦。有此一二日,民眾不攜財物,空身上道,盡可得生……」

至於那些捨不得財產,非要拖泥帶水上路的,就算被羯軍追上宰了,那也是自家作死,不是我等之過。

「且有此一二日,城內存糧雖然不多,也可盡數焚盡,不使粒米落於賊手!」

……

姚弋仲的判斷是基本準確的。因為張豺被殺,導致趙軍先下平的部隊混亂了很長一段時間,更因山路狹窄,導致後續兵馬也難以快速過山——就好比後世在一條數十公里長的兩車道公路上,突然發生了嚴重的交通事故,真不是那麼容易疏散得開的。

因此一直等到這日午後申時,石虎才終於下至平地,於是分派兵馬,左右散開,各自紮營。部將郭太問他:「大王何不急追晉師,而要暫歇於此處啊?」

石虎笑著對他說:「我前鋒雖已下平,後軍尚在山北,牛羊糧秣亦然。倘若前鋒急進,而後軍難以跟上,卻為晉人出奇兵攔腰截斷,復鎖閉山口,則勢危矣——汝不見昔日拓跋部之喪敗么?

「且我若急追,晉人必遁之遠,甚至於縮歸平陽,不敢出戰。平陽城固,攻之不易也。而我若暫歇於此,晉人主力或將北上,妄圖復奪山口,即可正面決勝以挫敗之了。即彼不來,我既下平,周旋餘地亦廣,當無所懼也。」

四十里山道,大軍通過的速度是很緩慢的,況且其後還有大群牛羊和糧車……故此一直等到三天以後,石虎方才驅策大軍,浩浩蕩蕩向永安方向殺來。

當然啦,在此之前,當下平的趙軍達到一定數量之後,石虎乃先遣郭太率五千兵馬先發永安。只是這個時候,陳安和姚弋仲已經把永安城內外的民眾都撤得差不多了,城中糧草,除自身口糧外,也皆燒盡。

聞報趙軍離開山口,直向永安方向殺來,陳安就打算棄城撤退。姚弋仲攔阻說:「不可。將軍所將騎兵也,而我所將只有步卒,此時撤離,恐為羯賊追及。眼看天色將晚,不如待得日落再行,羯賊不知深淺,必然入城而不敢追。」

果然郭太殺到永安城下,遠遠地望見城上仍然豎立著晉幟,看看天色將晚,便不急於發起攻擊,而在城北十里外立營下寨。待到日落西山,天色混茫,陳、姚二將便即聚集部眾,點起火把,打開南門,沿著汾水西岸,緩緩地向南方撤退。

所行不過六七里地,突然之間,道旁一通鼓響,隨即無數火把掩襲而至。姚弋仲不禁大驚失色道:「如何此處有埋伏?我真正小覷了石虎也!」

……

其實這支於道旁預設埋伏,並且突然殺出來偷襲晉軍的趙兵,並非石虎親自安排,所部不過五百人而已,其將正乃陳川和麻秋。

麻秋是太原胡人,生得雄壯健偉,才十五歲就比一般成年人為高了,其膂力更能殺虎搏熊。故此昔日劉琨守并州之時,便募其從軍,積功升為什長。其後石勒破劉琨,奪晉陽,麻秋陣前請降,石虎看這小子貌似挺能打的,就收為了部曲。

麻秋的歲數比石虎還年輕,本年才剛二十齣頭,雖然驍勇善戰,終究資歷不足,論職務只是普通督護而已,還不算能是一軍之將。但石虎此次分派給他五百精銳部卒,以陳川為嚮導,通過隱秘小道去襲擊山南,麻秋仗著是石虎部曲出身,又親命領軍,根本不把陳川放在眼裡。

陳川這個鬱悶啊,我是五品將軍,結果你還真把我只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