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玉壘經綸遠 第十二章 新空氣

青州西北部有樂安國,因其國除,今改樂安郡,境內純為平原地形,但卻被漯、濟、時、淄、澠等河及其支流切割得支離破碎。其中郡治高苑東北方八十里外,濟水之南、時水北岸,存在著一座古城遺迹,名為「蒲姑」。

最近幾天,陸續有隊伍開入蒲姑城,即依其舊壘,建造營房,而郡內也常有小吏押送著糧秣、菜蔬過來,以供軍需。當軍營基本搭建完畢之後,甚至於郡守也親自從高苑馳車而來,拜訪駐守蒲姑的軍將。

這位郡守並非他人,乃是才從北海轉任過來的王貢王子賜。

得到稟報後,營門打開,二人並肩而出,迎接王貢。雖然未著鎧甲,但很明顯兩個都是武將打扮,身穿時下流行的戎服——其實就是胡服——足蹬馬靴,頭戴皮弁。王貢下車,拱手致意:「蘇將軍、衛都督。」

所謂蘇將軍,自然是新晉四品游擊將軍、都督青州軍事的蘇峻蘇子高了;而衛都督,則是指淮海都督衛循衛因之。加上王貢,可以說長安行台於東方僅存的將吏,都已齊聚於此。

其實蘇峻、衛循向來對王貢抱持著敬而遠之的態度——有誰會喜歡那個「毒士」才有鬼了——即便蘇、衛二人之間,雖有合作,交情也未見得有多深厚。如今齊聚,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純屬抱團取暖……

裴該此前對洛中的祖黨,尤其是荀黨,做了很大程度讓步,承諾將逐漸把青、徐之政交還給朝廷——主要是距離太遠,鞭長莫及,他自己也覺得不大好管理——於是一等時機成熟,太尉、錄尚書事荀組即召徐州刺史卞壼入朝,擔任尚書,並將青州刺史郗鑒平調去了豫州。新任徐州刺史乃是阮孚阮遙集,新任青州刺史則是蔡謨蔡道明——同為陳留大姓。

具體青州內部,總共七郡,其中東萊郡守王棟、長廣郡守王兗雖為裴該所命,卻都是琅琊王氏的庶流,本非西黨,荀組一伸出手,二人當即一把抓住,就此得以留任。此外,北海命之以袁勖,濟南命之以陳眕,齊國命之以阮放,城陽命之以鄭略,皆出陳留、陳國、滎陽等中州高門,抑且素有令名。

論門第,表出身,只有王貢以寒微入仕,倘在太平時節,估計連那幾家的大門都不敢靠近。只是裴該將王貢安插在東方,實有大用,故此跟荀組討價還價,最終王子賜仍留青州為守,只是由北海平調到了樂安。

之所以調他到樂安,是因為此郡鄰接黃河,一水之隔即為樂陵,為了援護厭次城內的邵續,乃命蘇峻將大營由東萊前進至樂安境內。也是基於同樣的理由,衛循謀劃在濟水入海口附近營建新的港口——從龍口過來實在太遠。那麼既然屬於大司馬系統的水陸兩軍齊集,則以王貢守牧樂安,為軍隊供輸糧秣物資,無論裴該還是荀組都會比較放心一些。

荀泰章也知道,他所任命的青州諸守,多為文學之士,相信安撫百姓、恢複生產是沒有太大問題的,但若供輸物資,為軍隊後盾,從前都沒啥經驗可言……而且一旦戰事不利,被趙軍克陷厭次,繼而殺過黃河來,郡守也可能要參加戰鬥啊!那些汝南袁、陳留阮、滎陽鄭,會打仗嗎?

蘇峻移營蒲姑城既畢,而衛循也大致確定了開港的地點,於是王貢便離開郡治高苑,親自前來與二人商討軍事問題。見禮之後,蘇、衛二人即請王貢入營,王子賜左右瞧瞧,笑問道:「二君可知,此蒲姑城是何來歷啊?」

蘇峻不過是掖縣土豪出身,衛循則是會稽寒門,兩人讀書都很有限,又是初來樂安,哪裡知道當地典故呢?聽問全都搖頭。王貢便說了:「此城又名薄姑。《左傳·昭公二十年》,晏嬰奉齊景公來此,說:『昔爽鳩氏始居此地,季荝因之,有逄伯陵因之,蒲姑氏因之,而後太公因之。』《昭公九年》亦云:『及武王克商,薄姑、商奄,吾東土也。』

「可見此城原為殷代諸侯所居,後入於周,封之於齊。想不到千餘年後,其故壘仍有殘存……」

說著話,笑吟吟地注目蘇峻。蘇子高尚且懵懂,使王貢有卞玉不為人識之嘆,好在衛循及時反應過來了,便笑著說:「則王君請蘇將軍駐軍於此,是祝他將來如齊太公一般,有平夷之功,裂土之封吧。」蘇峻這才恍然大悟,趕緊拱手:「多謝王太守,誠如君言,沒齒不望。」

王貢是很擅長察言觀色的,一見蘇峻,就感覺對方笑容很僵硬,二人之間頗顯疏離,於是說說故典,果然使得蘇子高的態度逐漸熱絡起來。他這才跟隨二人入營,隨即蘇峻便命擺設酒晏,款待賓朋。

席間感謝王貢糧秣、物資的資供,衛循就問:「王君新至樂安,須理郡事,卻又關照我等,千萬保重,不可太過勞乏了。」王貢笑笑,說「還好」——其實他主要精力都撲在情報工作上,於郡內政事,還真沒什麼時間管——「高苑縣令謝幼輿,頗有理政之才,我乃將郡事一以付之了。」

蘇峻不知道「謝幼輿」是什麼人,只得敷衍地點點頭,衛循卻不禁微微一驚,忙問:「得非『投梭折齒』之謝鯤么?」

蘇峻插嘴問道:「何謂『投梭折齒』啊?」

王貢解釋說:「幼輿少年時,見鄰家高氏之女美貌,乃隔牆挑之,女方織錦,即投其梭,打折幼輿兩齒。鄉人為之語曰:『任達不已,幼輿折齒。』幼輿卻不以為意,傲然道:『猶不廢我嘯歌。』」

蘇峻不禁莞爾:「聽著似是個有趣之人哪。」

衛循卻皺眉道:「謝鯤曾入王夷甫(王衍)門下,與王處仲、庾子嵩(庾敳)、阮宣子(阮修)號為『四友』。王君當知,大司馬深惡王夷甫,昔在寧平城,因王夷甫無謀而致軍敗,大司馬幾乎殞難……則用謝鯤,不怕大司馬怪責么?且彼輩唯好清談,如何可用啊?!」

王貢擺手道:「無妨。謝幼輿高苑令之任,本出洛陽,非我自命,則大司馬何由怪罪?至於用其理政……此一時,彼一時也。」

就此向蘇、衛二人詳細地介紹起這位謝鯤謝幼輿來。

謝鯤是陳留陽夏人,出身儒學世家,但陳留謝氏的家門並不高,其祖父謝纘仕魏為典農中郎將,不過秩比太守而已,其父謝衡官至國子祭酒,相當於國立大學校長。後世所謂的「王謝高門」,要等到謝鯤之侄謝安時代,家名始得顯拔,這年月則還排不上號。

所以謝鯤才任達放誕,或挑逗鄰女,或嘯歌撫琴,裝足了名士派頭,甚至於南渡之後,還逐漸由儒入玄,主要是應和時代潮流,儘力想擠進世家圈子裡去——也正因為如此,他才會被同樣滿嘴不著調的王衍看上,收歸門下。乃至於後來卞壼說他:「悖禮傷教,罪莫斯甚,中朝傾覆,實由於此!」

當然啦,西晉之亡,不能算是謝鯤的罪過——他還沒那資格——卞壼是指南渡後以王澄、謝鯤為代表的那種腐朽風氣,實覆中朝。

只是歷史進程已經改變了,偏偏謝鯤、謝裒兄弟又不肯繼續依附著王敦吃閑飯,一聽說舊都光復,就巴巴地跑回了陳留老家。就籍貫和素行論,他是天然的荀黨,只可惜荀組雖然也不能盡脫清談習氣,終究比王衍要強了不止一星半點,再加上痛恨王衍——當世除了琅琊王氏族人外,有誰不痛恨王夷甫的么——左右瞧謝鯤不大順眼。

而且謝氏終究家門低啊,不能跟滎陽鄭、陳留阮之流相提並論,於是最終只給了謝幼輿一個小小的高苑縣令做。

王貢初至樂安,聽說首縣是謝鯤,當時的反應跟衛循沒啥兩樣——清談之輩,如何可用?然而墨授長吏向來都由朝廷直接任命,加上如今青、徐二州已定,他王子賜也不可能隨便換人,無奈之下,只得召見謝鯤,想要好好敲打一番——你起碼別扯我後腿吧。

誰想見面卻不似聞名,謝鯤竟然穿戴整齊來拜——傳說中他可是習慣於披髮赤背的——而且王貢詢以政事,竟然條分縷析,件件分明。王子賜真是不勝之喜,這才將郡事也一以委之於他。

王貢對蘇峻、衛循等人分析說:「從來上行而下效,清談之風,始於中朝。如今執政者非王夷甫也,即荀太尉亦有事功之志,況且大司馬最忌清談,無能且無功者,不能於關中立足。則謝幼輿欲興其家,必從時流,時流夸誕,彼亦放縱;時流嚴謹,彼乃任事……」

說白了,你不跟著長官的指揮棒走,是永遠別想朝上爬升的,唯有長官好清談,謝鯤才會由儒入玄。如今朝廷執政是裴該、祖逖、荀組,前兩個不用說了,即便荀泰章也不是純好清談,唯知垂拱之輩啊,謝鯤要還是從前那德性,別說陞官了,就連這縣令能當多久都不好說。其實出身儒學世家,他本質上還是聰明的,只要肯實心任事,則結果不會太差。

魏晉以來的清談之風,從某種程度而言,直接導致了「五胡亂華」——即便沒有司馬家諸藩亂戰,就王衍等人的德性來看,國家亦遲早衰敗、動蕩。究其根由,一是曹氏和司馬氏得國不正,對士人採取高壓政策,就此逐漸打折了漢儒的脊梁骨,不敢再妄議朝政,只能或者裝瘋——任誕放縱,或者裝傻——信口雌黃。

再則是「九品中正制」出台以後,很快便悖離了選拔人才的初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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