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玉壘經綸遠 第十章 代北風雲

拓跋鮮卑之祖,有名力微者,曾經統一西鮮卑各部,並遣其長子沙漠汗入於洛陽,作為曹魏政權的人質。其後司馬晉代魏,幽州刺史衛瓘見拓跋部實力漸強,恐怕將來成為中國之患,便設謀離間其父子關係,導致中國化程度相當之高的沙漠汗在力微默許下,竟被諸部貴酋所謀殺。

力微旋薨,其子悉鹿繼位為單于,悉鹿之後是幼弟拓跋綽,再傳為沙漠汗的幼子拓跋弗。但是拓跋弗繼位僅一年就去世了,單于之位乃落到了他的叔父、力微之子祿官手中。

拓跋祿官分其部為三,自居其東,在上谷郡北,鄰接宇文部;以長兄沙漠汗的長子猗陁統領中部,居住在代郡參合陂以北;以猗陁之弟猗盧統領西部,居住在定襄郡的盛樂。逮祿官和猗陁陸續辭世後,拓跋猗盧乃併合三部,其勢復強,並通過劉琨接受晉朝的代王之封,定都盛樂。

如前所述,猗盧後為其子六修所弒,六修又被普根所殺——普根是猗陁的長子。然而普根繼位不久便即去世,其母乃立普根的初生之子為單于,可惜,沒等養大就也掛了,拓跋部單于、代王之位,就此才落到了拓跋鬱律的手中。

拓跋鬱律乃是拓跋弗之子,同為沙漠汗之孫,跟普根是堂兄弟。

那麼普根之母又是誰呢?正是此番氣勢洶洶而來的這位祁氏!

長子壯年薨逝,純為天意,可是長孫那麼小,怎麼莫名其妙就死了呢?祁氏心中,不能不疑鬱律——誰得益最大,誰最可能是幕後兇手啊,這個道理即便拓跋部一貴婦,天然也是懂得的。再加上她除普根外,還有兩個兒子賀傉和紇那,因此整天疑神疑鬼,擔心鬱律會下毒手,斬草除根……

祁氏為圖自保,在拓跋部內暗中串聯,非止一日,這事兒拓跋頭也是知道的——估計也就鬱律本人還被蒙在鼓裡。不過祁氏從前還沒想著政變奪權,因為鬱律自繼位以來,幾乎每戰必勝,聲望正隆,輕易搖撼不得。但這回鬱律敗得實在太慘了,多半貴酋皆有怨言,祁氏就此橫下心來,直闖王帳,弒殺了鬱律。

拓跋部這番變亂,平城中殺得是人頭滾滾,仍然忠心於鬱律的十多名貴酋同日遇難,其部屬盡被瓜分。主要是祁氏下手夠快,先除鬱律,進而在掌握單于親衛的拓跋頭的協助下,將仍然忠誠於鬱律的各部一網打盡,並旋即馳還北都盛樂,屠盡了鬱律的妻兒。

隨即各部即於盛樂擁戴祁氏的次子拓跋賀傉為單于,賀傉年紀還輕,乃由其母祁氏實掌政權,部中稱為「女國使」。

事定後,「女國使」便召拓跋頭來,要他南下前往洛陽、長安,去聯絡晉人,秋後夾攻并州,並且請求晉廷承認賀傉繼位,襲爵代王。

她警告拓跋頭說:「汝之妻兒、部眾,皆在我掌控之中,此去若敢妄言,不忠於單于,我必將汝一門屠盡,不留孑遺!」

拓跋頭喏喏而退——他能夠保住性命就已經很滿足啦,哪兒還敢妄想翻天呢?反正誰做單于都好,不管是六修、普根、鬱律還是賀傉,我就一別支遠族,永遠都只有恭從上命的份兒……

匆忙安頓好家眷,然後急渡黃河,從河西南下,半個多月後終於抵達了長安城。

這時候裴該已經聽說了拓跋部的九原之敗,正在擔心石虎因此勝而其勢漸強,自己不但難以順利攻取并州,恐怕石虎還可能主動對平陽郡發起進攻……聽報拓跋頭到來,趕緊召見,詳細詢問當日戰況。

拓跋頭直接參与過這場戰役,雖然身在局中,難以面面俱到,所能講述的整個過程,還是給裴該提供了豐富的資料,可資研討。聽完他的講解之後,裴該不禁慨嘆道:「代王誤矣,即便所面並非石虎,而是石生,終為羯趙貴酋宿將,又豈能如此輕敵冒進呢?」

後來蒙古西征之時,也往往攜帶大匹牛羊作為糧食補給,然後繞過城邑,長途奔襲,直取敵方腹心之地。但那終究是在遼闊無垠的草原上,而且西域各國並無中原這般堅城可恃啊。你如今深入晉地,也敢這麼搞,那不是作死呢嗎?

況且九原以南地區,正當兩大盆地的銜接處,道路狹窄、地勢險要,即便趙軍不設伏,只是簡單地據壘而守,你輕易也打不過去啊,到時候身後各城出而抄掠,又該怎麼辦了?

看起來鬱律自從繼位以來,先破劉虎,再定烏孫,多次南下并州,殺得石虎只敢守城,實在發展得過於順利了,就此因勝而驕,而從來驕兵必敗。

想到這裡,裴該就又問:「代王返回平城後,可有檢討此戰之失么?今命卿來,是與我相約夾擊石虎么?」

拓跋頭聽問,面色略顯尷尬,趕緊垂下頭去,稟報說:「告大司馬,代王今已薨逝,我部新單于繼位,是故遣小人來……」

裴該雙眉略略一皺,當即打斷拓跋頭的話:「代王薨逝了?因何而歿?」

拓跋頭隨口扯謊:「乃是在陣中負了傷,返歸平城後不治身亡……」

裴該緊盯著拓跋頭,突然間嘴角略略一扯,似乎在笑,質問道:「鬱律得非為人所弒么?!」

拓跋頭當場就慌了——大司馬怎麼知道的?難道他能掐會算不成么?

裴該當然不會占卜、預言,而且對於《魏書》中所載拓跋部先世的記憶也很模糊,就光記得原本歷史上,鬱律貌似不是好死的了……關鍵他在亂世中拼搏既久,又身居顯位,察言觀色的能力愈發精進,瞧著拓跋頭的神情就感覺不對啊——一提到鬱律之死,你為啥趕緊低頭咧?面上不見哀戚之色,倆眼珠子反倒骨碌碌亂轉……

——孟子云:「胸中正,則眸子瞭焉;胸中不正,則眸子眊焉。」

果然脫口質問:「鬱律得非為人所弒么?!」則拓跋頭的慌張之態,估計就連旁邊兒的裴熊都能瞧得出來。裴該不等對方否認或者辯解,便又問:「今單于為誰?」

「是……是賀傉……」

裴該點點頭:「那想來弒主者,乃是祁氏了。」

在原本歷史上,確實也是祁氏弒殺了鬱律,只不過還要延後幾年才發動,對此裴該自然是記不清的。然而他既然得到了裴熊,逢有餘暇,自然會向其詳細探問拓跋部中的情況——目前拓跋鮮卑是強有力的盟友,將來也說不定會成為敵手,怎可能不預先探查其內情呢?就此得知賀傉的名字、來歷,以及……這孩子年紀還小哪。

誰受益最大,則誰為幕後兇手的可能性最大,既然賀傉還年輕,則多半是這一支的用事之人煽動發起的政變。用事之人是誰?祁氏雖為婦人,在族中實有權勢,這是連裴熊都知道的事情啊。

所以裴該直接就點名祁氏了,拓跋頭聞言更加慌張,趕緊拱手躬身:「這都是大司馬所言,小人並未曾道片言隻字……」這就等於變相承認了裴該的猜測啦。

裴該倒也不再追問——拓跋部中政權交替,跟他本人關係不大,而且既成事實,也無謂追責;雖說拓跋乃晉朝欽封的諸侯,但目前無論洛陽還是長安,真能夠管得了這家諸侯么——當即抬手招呼,說擺宴,我要好好款待來使。

食案擺將上來,裴該西向坐主位,拓跋頭東向坐賓位,還則罷了,裴該更使裴熊南向作陪。鮮卑人雖然不講究,但拓跋頭往來中原多次,他是懂得規矩的,心說我這表外甥不過是大司馬家奴而已,即便是我親戚,也沒有陪座的道理……難道大司馬已然開釋其為部曲了么?

其實裴該腦袋裡壓根兒就沒有「釋奴」這種辭彙,因為他本沒有蓄奴的習慣,家中奴婢,在他看來,跟自己只是僱主和打工仔的關係,想啥時候辭職都可以。啥,我還能掌握奴婢的生死?按道理沒錯啦,但我還真狠不起這個心來。

至於裴熊,更是從來都沒有把他當家奴看待過,是裴熊「自甘下流」,裴該也莫可奈何。但裴熊向來不識禮數——這事兒連荀灌娘都已經跟裴該念叨過好多次了——他雖然自居奴婢,裴該讓他入座吃飯,他卻也不懂得推卻。

其實裴該有時候公務繁忙,不能返回後院去跟家人聚食,被迫要一個人在前堂吃工作餐,就經常拉著裴熊一起吃——一個人用飯未免太無趣了——裴熊也算習慣成自然。

酒席之間,拓跋頭提起讓賀傉繼爵代王之事,裴該點點頭:「我命書記作一奏表,卿可持之前往洛陽,料想朝廷不會不允。」頓了一頓,又說:「還需作一表告喪,雲先代王因傷辭世,傳位於其從弟。」

拓跋頭聽了這話,不禁暗中長出一口氣。

繼而又提起秋後夾攻并州石虎之事,裴該也滿口應承。

然後似有意,似無意的,裴該重提鬱律之死——「自初封代王后,歷代繼爵,似乎壽皆非永啊……」初封代王就是拓跋猗盧,他去世時才剛五十歲,但在這個年代,尤其在草原民族當中,並不算短命。猗盧之後是六修,不到三十歲即被普根所殺,普根三十多歲病死,其子繼位,未滿周歲便即夭折……接下來的鬱律,遇害時同樣是三十齣頭。

這年月草原民族的平均壽命,估計也就三十來歲,但其中包括了大量夭折的嬰兒,從而拉低了整體數值,具體到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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