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玉壘經綸遠 第四章 讖由誰造?

荀崧所言不為無理,只要形勢到了那一步,人臣權凌其君,自然會引發猜忌,不管你是王莽也好,是霍光也罷……且霍光之跋扈,其實更在王莽之上,王巨君進位攝皇帝之前,那可是禮賢下士,恭敬守禮,瞧上去一點兒毛病都沒有的。

所以正如曹操所說,「不得慕虛名而處實禍」,既然已經走到了這一步,那就只能硬著頭皮繼續朝前頂啦,爭取一輩子都把權力牢牢抓在自己手中,甚至於傳諸子孫。一旦退步,絕無平安抽身之理!

但是荀景猷接著就提到了「秦當雄」三字,倒不禁嚇了裴該一大跳。他心說此言只有梁芬跟我提起過,我從來也未曾向外人透露過啊?究竟是誰把這條讖謠傳到長安來的?這傳播速度還挺快的嘛……

詢問荀崧,荀崧說此讖於文約你返歸之前,便已然在關中地區布散開來了,但再深究,所傳布的卻只有前兩句:「一日墮,易車駕;一日升,秦當雄。」至於後兩句「相背者違,著衣者乖」,卻連荀景猷都沒有聽說過。

這就很明顯啦,此讖是被人剪裁之後,方始傳入關中的。

裴該乃問荀崧:「在大人看來,此讖若為人造,究竟是何人所為哪?」

荀崧雙眼微微一眯,反問道:「得非家叔父或道玄之謀乎?」

裴該搖搖頭:「不會。」

想當日梁芬也懷疑此讖為荀黨所制,希望裴該委員徹查,被裴該婉拒了。其實倘若裴該本人也懷疑荀組、荀邃他們,是必定會一回長安,就吩咐裴詵去暗中探查讖謠源頭的;但他本不作此想,所以為了朝廷的和睦,不別起紛爭,便不宜多事啦。

為什麼呢?因為這則讖謠所指太過明顯,其言又故意曲折,水平不高,就彷彿一個小孩子特意模仿大人筆跡似的。從來讖謠嘛,就是要雲山霧罩,不明所指,唯有高人才能解得出來,而即便高人,那在事前也確定不了,如此方能為有心人所利用。

好比說「代漢者,當塗高」,此謠後漢初年即有,但代漢的究竟是指公孫,還是指袁,沒人能夠說得清楚。直到曹操肇建魏國,才終於有「高人」恍然大悟——「當塗高者,實為當途高也,所指魏闕也!」

再好比說那則「天子何所在,近在豆田中」,王浚藉此以殺霍原。在裴該想來,如果光從文意上去考究,若指姓名,說不定是指個姓竇的或者姓田的,更為靠譜;若指地名,可以應合的那就更多了。

而且這兩條讖謠含義雖然晦暗不明,文辭卻都淺顯,容易為愚夫所傳唱,從而逐漸擴散開來。再如「訇如白坑破,合集持作甒;揚州破換敗,吳興覆瓿甊」,一聽就知道非中原人語,是江左那票混蛋所制……

但如今這則讖謠,前兩句很淺顯,點到即止,卻偏偏莫名其妙地畫蛇添了後兩句,好象生怕人不明白,而非要直指「裴」姓不可。過猶不及,這水平就次了不是一星半點啦。

荀黨都是些什麼人?多為中州大姓出身,要說治國之才可能挑不出幾個來,若論文章詩賦,其才幾占天下之半,他們怎麼可能造出這麼低水平的讖謠來呢?說出去都丟人啊!所以裴該從一開始,就從沒有懷疑過荀組等人。

至於是依附荀黨的小人所制,那更不可能了,這麼不流暢不通俗的段子,若無大V做推手,肯定是上不了熱搜的。

所以八成是石趙政權所造。張孟孫必定不屑於玩兒這種小花樣,至於程子遠、徐季武那票俗吏,倒估計就是這種水平了。只是考慮到此前那則「二鳥落,一日升,其夭於止者贏,骨肉相似者勝」來,裴該又有些難以確定……那則讖謠的水平要高得多啊,裴該曾疑是裴憲、荀綽等人所造,那為什麼這回石勒或者程遐不去找那票文學之士,而偏要自己個兒瞎搞呢?

當下即將自己的疑惑,向荀崧合盤道出。荀景猷不禁撫然,說:「文約心思甚密,我竟慮不及此……」想了一想,就問:「會不會是武昌所制啊?」

可能敵視裴該,想要離間晉之君臣的,還有巴氐和江南。巴氐不用考慮,那全是一票大老粗,范長生又已經死了,估計他們連這造讖的計謀都想不出來;至於江左,司馬睿是個忠厚人,刁協、劉隗又執其政,必不為此——至於王導、庾亮等人,那也是有學問的,不至於拿出這麼低水平的答捲來。

那麼就只有武昌的王敦了。王處仲本身也是個學問人,但在琅琊王氏內部卻並還算不上佼佼者,屬於有可能腦袋一昏就寫錯答案的。再者說了,其專任錢鳳,那就是一無學俗吏啊,還喜歡炫耀,說不定就是錢鳳出的主意,王敦一迷糊便通過了……

裴該笑笑:「王處仲尚在壯年,不至於如此昏聵吧。」隨即擺手,說多猜無益啊,咱們還是把話題拉回來——「大人之教,該領受了,當如何做,且容我仔細思量。」

新設機構之事,不是一拍腦門兒就能決定的。再者說了,你先得有人,才能設立機構,如今麾下傑才,多半都已經塞進十二部里去了,我上哪兒再去找丈人你所說的「智謀之士」哪?咱們只好先存著這個心,然後耐心訪察和等待。

再無別事,荀崧便又關照了幾句相關貓兒的婚事後,辭了出去。裴該重新拾起案上文卷,卻發現根本就讀不進去,忍不住釋卷而手按腦側,凝神細思——他還在想那則讖謠之事。

這則讖謠傳入關中,其用意恐怕與在洛陽傳布大相徑庭,必然是另外一票人所推動的——多半就是裴嶷!不過叔父雖然不以學問見長,終究家學淵源,水平不低啊,知道把後面的蛇足給鏟了去,光傳前面兩句。只是由此思路發散,裴該猛然間想到:原讖會不會也是自己人所造的呢?!

誰能肯定,原讖一定是想構陷自己,與裴嶷傳布新讖於關中,用意不同啊?倘真如此,那麼其人也便呼之欲出了……

……

裴該花了整整四天的時間,才終於把案上那些文卷消去了大半,剩下的按照一般進度,逐日處理便可。可是他才剛緩過一口氣來,裴詵便來稟報,說江東亂起……

最先傳到長安的情報,是說丹陽王下令于丹陽國內釋放僮客,隨即吳興周、沈兩家豪門便即掀起反旗,丹陽王急召武昌的鎮南將軍王敦率兵往救建康。裴該得報,當即一語道破:「此必王處仲所設謀,欲要挾丹陽王也!」

因為在原本的歷史上,王敦第一次起兵謀反,就是劍指刁協、劉隗,其契機也正是釋僮之政;再加上沈充那不是王敦的親信么?則其造反而無王敦授意?誰信哪!想不到歷史進程雖然大改,該發生的還是一樣會發生……

只不過王處仲這回沒有公然樹起反旗,而是迫使司馬睿下了調兵之令——估計王導在其間起了不小的作用。如此一來,他所處的形勢自然大好,後無陶侃、甘卓、司馬承等人的牽制,前亦無戴淵、周札的攔阻,關鍵是師出有名啊,就連朝廷都拿他沒招兒!

估計王敦這回是能夠順利進入建康城的,而即便他事後凌迫司馬睿,只要司馬睿沒有明確上奏彈劾,朝廷亦無可論罪……加上國家方有事於北,只要雙方不徹底撕破臉皮,暫時是不會再向南方用兵的。

就不知道刁協、劉隗,是不是仍舊落得個原本歷史上一般的下場了……不過如今中原在晉,羯勢不雄,估計劉大連就算落跑,也不會再往河北跑了。他會不會來找自己呢?此人是否可用啊?

裴該便命裴詵密切關注江左態勢,隨時向自己彙報。然後他略有了些空閑的時間,便依照慣例,前往各部辦公場所,前去巡查、督責,看看是否有荀崧所謂的「浮躁之氣」出現——當然啦,他盡量只看或者問,而不表態,更不便隔過裴嶷和陶侃直接對各部掾下命令。

就此不禁想起一樁《三國志》上所載舊事來——想當年魏明帝曾經前往尚書台,尚書令陳矯跪迎,問道:「陛下欲何之?」明帝說我打算「按行文書」,看看你們的工作狀況。誰想陳矯卻說:「此乃臣等職分,非陛下所宜駕臨。倘若以為臣不能稱職,則請陛下黜退,否則,陛下宜還。」明帝大慚,回車而返……

漢魏以來,直至隋唐,君主的獨裁權並不甚重,具體來說,則君主只有政令權,並以之分授宰相,對於具體行政事務是不應該干涉的——根據儒家理念,上下有序,國家始安,而這有序既代表了人臣不能侵奪君主之權,也代表了君主不必躬親瑣碎之事。皇帝不應該親臨尚書台,即此理也。

然而如今裴該在長安,卻是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想視察哪個部門的工作,就視察哪個部門的工作,為其非人君也。但即便宰相關注細務,也是會遭到史家異言的,只有如邴吉那般「識大體」,如陳平但云「有主者」,才是真正的宰相職份。

其實此前陳頵也曾經規勸過,說大司馬你應當只關注大政,具體執行,不當親理,甚至於都不應該直接跟小吏打交道,裴該全當耳旁風——那不就上下隔絕了嘛。然而如今想起荀崧所言,又覺得有些道理——我忙得不可開交,卻還抽空關注細務,不要搞得跟諸葛亮似的,最終活活累死啊……而且如此一來,中下層官吏會不會有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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