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白刃灑赤血 第五十三章 胡,馬

荀組擔心裴該、梁芬會把偽造讖謠之事算在自家頭上,荀闓當即開言勸慰,叔父您未免多慮了——

「彼等西人,與我爭權非止一日,前有祖氏為鼎足之勢,尚不至於衝突。今祖公病重,士少出外,士言獨木難支,漸有依附於我之意,大司馬乃入洛,更祖軍為七軍,以阻叔父遽掌兵權。則若彼等疑忌叔父行此下作之策,必將報復,豈能再使梁司徒辭位啊?

「司徒辭位,叔父合當錄尚書事,祖公方病,朝政全在掌握,此豈西人所欲見者?故此侄兒以為,是大司馬前收兵權,後特以此來籠絡叔父,進退之間,既示以威,又告以當相忍為國。倘若疑慮讖謠之事,他又豈能為此啊?」

荀組搖搖頭,說:「卿等尚且稚嫩,豈不聞老子云『將欲歙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興之;將欲取之,必固與之』么?」

隨即就警告侄子們說:「此必裴、梁以退為進,欲觀我等行止也,我若不知饜足,則雙方罅隙必深,將來恐我潁川荀氏,或難免於大禍!」

二荀還是有些不大以為然,但也不敢反駁乃叔所言,只得喏喏稱是。荀邃隨即就問了:「既如此,前日與叔父謀劃之事,難道便不可行了么?」

荀組說當然要「行」啊,為啥不「行」呢?

「前日謀劃之事,本與裴某有約,非我等跋扈自專也。然梁芬既退,我亦當辭,唯恐卿等不能把握分寸,得隴而望蜀,最終大惡裴某,乃不得不鞭策老骨,再送卿等一程。卿等當知,自古無累世顯貴之家,宦途起落,本是常事,唯仕而不驕,黜而不餒,斯可長保家門安泰。

「如今我為天子舅父,任三公,復錄尚書事,道玄(荀邃)僕射,而道明(荀闓)御史,一門三職,位列衝要,亦已極矣。從來月盈則虧,倘若不知進退,悖逆天時,必受其禍,卿等不可不慮啊……

「且天子聖壽已近,將屆二十,理當選名宦宿儒充側近以引導之,然後徐徐歸政,不可使人以為我荀氏有擅權之心也。」

叔侄三人商議既定,於是數日後,尚書左僕射華恆便轉為侍中,而以荀邃進位左僕射,祖納進位右僕射——在荀組的強力支持下,司馬鄴不過橡皮圖章而已,當即准奏。就此空出一名尚書位置來,則自徐州徵召卞壼入京充任——這是早就跟裴該商量好的事兒。

很快,又有朝命下達,正式任命祖約為兗州刺史,轉青州刺史郗鑒為豫州刺史——青、徐二州,則全都改命荀氏一黨守牧。

此外,荀氏黨羽迭有升晉,如荀闓就同時進位為御史中丞,實掌御史台。

隨著梁芬的致仕,荀組之錄尚書事,荀黨雞犬升天,倘若別無大功,這自然是難以服眾的。好在荀泰章、荀道玄等早有謀劃——就在這一年的二月份,廣固曹嶷來降。

曹嶷其實早就有歸晉之心了,但他此前總還抱持著一定的幻想,以為靠著手上半個青州,數萬兵馬,乃至廣固堅城,可以跟洛陽討價還價,仍舊實際上割據一方。祖逖、祖約兄弟當時就提出來,曹嶷罪不可逭,除非他交出兵權,親自到洛陽來請罪,否則絕無受降之理!曹嶷自然不肯答應啦,這才被迫投靠了石趙。

然而如今馮龍在西,蘇峻在東,兩路夾擊,再度殺得曹兵丟盔卸甲,領地日蹙;再加上因為有邵續橫亘其間,故此石趙難以全力救援——而且看狀況,也基本上沒有伸手挽救的強烈意願——曹嶷困守廣固,已至日暮途窮之勢了。

荀氏趁機遣使往說,以保全其身家性命作為前提條件,最終說得曹嶷離開廣固,孤身前來洛陽陛見。隨即赦其前罪,改任為襄城太守,准其帶一族、親信五百人赴任。其餘曹兵半充禁軍,以實五校,半數解散;廣固城暫且不墮,用來積屯糧草,以策應河北的邵續。

雖然誰都知道曹嶷難有復振之力,遲早都要完蛋,但能夠使其主動來歸,省去了朝廷許多氣力,這自然是大功一件了。荀氏即挾此大功,黨羽多加升授,而朝野間責難之言反倒漸息。

祖逖在病中聽聞此事,不禁慨嘆道:「惜乎,不能將曹嶷正國法……然為國家計,暫時亦不得不如此了……」

蘇峻得知此事,卻是勃然大怒,深恨荀氏——因為他原本想靠著打曹嶷刷功勞的,如此一來,就只能去跟石趙硬磕了;改易為難,都在荀氏一語之間——有沒有想過事先聽取他蘇子高的意見啊?!

……

洛陽城內外紛傳的那則「一日墮,易車駕」的讖言,其實在梁芬提醒裴該之前,關中的裴詵就提前得到了秘密傳報——他就是管情報工作的呀。裴子羽愕然之下,先去拜見其父、雍州刺史裴粹,密報此事。裴粹說這事兒可不小——「必乃羯賊欲離間我晉君臣也!」吩咐裴詵慎勿外傳,他去跟裴嶷商議應對之策。

就此當夜密訪裴嶷,被讓進了書齋。裴粹將那則讖謠一說,裴文冀玲瓏心竅,自然片刻間便即明了其意。裴粹就說了:「此讖分明欲離間我晉君臣,大壞文約聲名,恐是羯賊於戰陣上不能取勝,故而施行詭道。然而……文約所處極高,側目者多,木秀於林,必受人忌,倘若……此讖實出洛中諸公授意,恐怕兇險了……」

裴嶷卻貌似並不象裴粹初聞此讖時那般吃驚,略一沉吟,便從案上抽出一捲紙來,遞給裴粹,緩緩說道:「此乃文約歷年所作詩歌,我命胡飛等逐一筆錄,以便將來付印刊行——阿兄請看。」

裴粹滿頭的霧水,不明白對方究竟是何用意,但也只得雙手接過來,稍稍展讀。裴嶷隨即就壓低聲音問他:「阿兄所見,文約詩作中以何言為最常用啊?」

裴粹的學問說不上有多高深,終究是積年官吏,對於文字是相當敏感的,一目十行之下,便即明晰裴嶷所指——關鍵裴該「寫」的詩並不多,也就十來首而已,還不包括才穿越之時脫口而出的「國破山河在」——

詩中有「胡馬窺亭障」句,有「弓勁胡馬驕」句,有「不教胡馬度陰山」句,有「胡馬當秋肥」句……

裴粹乃道:「文約詩中,常用『胡馬』二字,抒其逐胡滅寇,掃盡煙塵之偉志也——壯哉!」

裴嶷點頭道:「不錯,其常用之言,正是『胡馬』二字。」隨即用右手中指關節輕叩書案,又再配合著節奏,一字一頓地重複道——「胡,馬。」

裴粹驟聞此言,雙手不禁一個哆嗦,差點兒把那捲紙給扔了。他瞪大雙眼,低頭瞧瞧文卷,又再抬頭注視裴嶷,愕然良久,這才神情緊張地問道:「此……純屬文冀之妄測吧?難免有深文周納之嫌……」

裴嶷反問道:「是否弟之妄測,阿兄自知。且文約即無此心……難道,此心便不能有么?」

他見裴粹的神情仍然倉惶、狼狽,不能遽作反應,便又補充道:「阿兄與文約相處時日尚淺,不似愚弟,從之於徐方,復北伐、西征,直至長安,內定雍、秦而外逐胡寇。親眷間私談之際,文約於天家,每出不敬之語——稱宣皇帝之智,而以為不若諸葛;雲文皇帝之才,而不諱曹髦之事;道武皇帝之功,而恨其封建諸侯。且即文約不言,天下喪亂,亂在惠皇帝無能,而諸藩鬩牆,即昔漢、魏之德衰,不若司馬家之甚也。有識之士,無不明此,難道阿兄獨獨不悟么?」

裴粹搖頭道:「文約即有不恭之語,我亦未嘗聽聞。唯觀其志向,在於恢複社稷;察其為人,謙恭溫厚,無專斷之意,則即便有怨懟於天家,亦未必別生異心也。且今天子唯垂拱而已,荀氏雖欲攬政,尚且不見跋扈,執臣道而無身危之虞,謀非份反恐身名俱裂,又何必要行此下策啊?」

裴嶷勸說道:「阿兄,若無其勢而妄行其事,斯為下策;既成其勢而順行其事,千秋萬歲,何來下策之說啊?天子垂拱,其權必移;荀氏攬政,必有黨附之而以文約,及我等為寇讎者,豈雲久執臣道而身可以不危哪?

「至於文約是否有此心,我等為其尊長,何不稍稍引導之……」

反覆慫恿之下,他終於說服了裴粹,於是二人密商良久,隨即各自通過隱秘的渠道,把那則讖謠的前兩句——「一日墮,易車駕;一日升,秦當雄」——暗中於長安內外傳布……

……

再說石勒返歸襄國之後,果然召見程遐,命其儘快設謀,遣人於洛陽散布謠言,說裴該有背晉自立之心。程子遠領命而去,但是過不多久,他就收到了眼線的密報,說最近幾個月,洛陽城內外出現了這麼一則讖謠……

程遐不禁大怒,在反覆思忖了整整一晚後,翌日便來密報石勒。他把讖謠的含義向石勒詳細解說了一番,石勒捻須而笑:「此言甚佳,不想短短數日間,卿便有此良謀。」

程子遠拱手道:「臣不敢居功,明報陛下,此讖非臣所制也!」

石勒聞言,不禁微微一愣,就問了:「若非子遠所制,那是誰人所為啊?難道還有什麼人慾離間晉之君臣,謀害裴文約么?除非是……曹嶷?」

程遐搖頭道:「曹嶷粗魯無文之輩,麾下也無才傑之士,如何能設此謀,又如何能作此讖呢?臣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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