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白刃灑赤血 第五十二章 秦當雄

石勒自河內先退往汲郡,然後在北歸襄國之前,別遣大將郭黑略率一支兵馬東進,不但把蠢蠢欲動的邵續再次逼回了厭次城中,同時還威脅河南地區,迫使蘇峻、馮龍解了臨淄之圍。

不過廣固以北的土地雖然得以保全,西方以歷城為中心的大半個濟南郡卻落入了晉人之手,東面蘇峻、郗鑒也將戰線正式從濰水推進到了巨澤水——曹嶷所轄領地縮水了一半兒還多。

去冬連番大戰,相對而言,趙方的損失是比較大的,雖然一度攻陷盧子城,逼死桓宣,又於沁北擊敗甄隨,但石虎所部在兗州大敗,損兵近萬,大將呼延莫降敵,所得並不能填補所失。晉方的情況則要好得多,當然最倒霉的還是曹嶷。

石勒為此不由得耿耿於懷,乃命張賓、張敬籌劃再舉之策。張敬建議應當先攻厭次,徹底割除邵續那顆附骨之疽,並一定程度上資助曹嶷;張賓卻說:「臣本不願施此下作之策,然而時勢使然,亦不得不為了……」

石勒問他:「太傅勿打啞謎,究竟有何妙策教我啊?」

張賓還沒回答,張敬忍不住插嘴說:「太傅是欲效秦相范雎之所為了吧?」

張孟孫不禁暗嘆,心說張敬實亦智謀之士也,為啥偏要黨同程遐搞內鬥,不肯與我同心協力,善輔天王呢?他忌憚我的權勢嗎?終究年紀比我輕那麼多,我可能過不幾年就要掛啦,則我去後,他必能力壓程子遠,為天王之謀主,又著的什麼急哪?

被迫點頭,說:「張中書所言是也。所謂『秦相范雎』之事,乃昔年秦趙爭雄,激戰上黨,王齕百計不能摧破廉頗,於是范雎獻計,於邯鄲收買趙臣,散布流言,雲秦人之所懼,不是廉頗,而是趙括,促使趙王陣前易帥……」

石勒頷首道:「其後之事,朕亦曾聞,趙易趙括,而秦易白起,即於長平大破趙軍,坑殺四十萬眾,趙國因此而衰……」說到這裡,不禁嘆息道:「我若有白起那般名將,又何懼裴該、祖逖啊?」

張賓搖頭道:「不然。昔廉頗於上黨層層設壘,以抵拒秦軍,倘若易以白起即能破趙,范雎又何必散布流言,使趙命趙括啊?則白起雖強於廉頗,逢其有備,攻其堅壘,亦無勝算,明矣——如陛下雖親征,且有太尉等能將相佐,終不能全得河內。為此,才不得不用范雎之故智了。」

石勒是個聰明人,當即捻須反問道:「太傅之意,我亦當遣人於洛陽散布謠言,以離間晉之君臣,甚至於使晉主不用裴文約,如昔趙王不用廉頗么?然若欲使晉易帥,易以誰人為好?」

張賓拱手答道:「不便易以他人。昔趙括之父趙奢與廉頗齊名,且慣於進擊,少有固守事,因而范雎屬意於趙括。而今裴文約威震數州之地,為晉之執政,即便祖士稚論名位、功績亦難與之拮抗,遑論他人?我等散布流言,當說裴文約有不臣之心……」

石勒蹙眉問道:「然而裴文約之心,究竟如何啊?朕亦常思,若漢之猶在,雖然劉永明(劉曜)為輔,其主卻是一孺子,朕是否肯應從諸位所請,踐阼稱尊呢?其事易之於晉,裴文約所執權柄,在我之上,祖士稚論聲名,不若劉永明,而晉主孱弱,與劉桓何異?裴文約實有自立之勢,何以仍執著於腐儒之論,一秉忠心於晉呢?」

張賓回答說:「裴文約之不背晉,為有陛下在也;正如昔日臣勸陛下,漢在之時,不可輕易踐祚。然不論其有無此心,如陛下所言,其勢已成,則晉主豈有不忌之理啊?如昔劉士光(劉粲)、劉永明之忌陛下也。乃可散布謠言,雲其將於關中僭號,以離間晉之君臣。

「如彼因其言而自立,則晉亦兩分,我可先破洛陽,再與裴文約逐鹿中原,事必容易。如彼不自立,則上受晉主之忌,下失諸將之望,亦只能割據關中,不克東向勤王,於我趙為有利。且祖士稚若一病不起,滅晉不為難;若其復起,或將率軍以討關中,或因裴文約之遭際而有鳥盡弓藏之恨,豈能再東向,全力以御王師雷霆之擊呢?」

石勒聞言,不禁大喜道:「太傅實有良謀,必可削弱晉人之力!」但是隨即就又說:「可歸襄國後,與程子遠細細商議,該當如何籌劃……」

……

再說裴該率軍折返洛陽,覲見司馬鄴。司馬鄴就問了:「羯賊既然退去,大司馬為何不肯追擊,以大殺傷之啊?」

裴該捧笏解釋說:「羯賊勢未窮,糧未盡,乃因進無所得而退,非敗退也。既然如此,其軍必整,隨時可以返身殺回,倘若往追,未必能勝,反倒正中羯賊下懷。臣因此不逐,全師歸謁陛下。且待明歲,我益強而羯益弱,且祖公沉痾已瘳,乃可大發軍以全取河內。到那時,臣將大軍北上并州,祖公則直向襄國,自然羯賊可平,社稷大定。」

司馬鄴聽得迷迷糊糊的,乃不置可否,只是嘉勉了裴該幾句。裴該趁機上奏,首先因甄隨喪師之過,雖仍保留其鎮西將軍之職,卻請朝廷免其儀同三司的頭銜;同時李矩、郭誦等將悍戰河內,各有功勞,懇請朝廷嘉獎。

退朝之後,殷嶠特意湊近來向裴該致意,隨即低聲說道:「司徒有要事與裴公商議,還望裴公撥冗往訪。」

裴該心說梁芬要見我,為啥不肯親自跟我說,而要派你過來悄悄遞話啊?這必然是想要掩人耳目了。於是頷首,表示自己明白了,遂於當夜更易服色,秘密往訪梁芬。

二人於書齋見面之後,寒暄幾句,便入正題,梁芬面色凝重地說道:「近日都中頗有些流言於裴公不利,裴公且仔細了。」

裴該聞言,微微一愕,隨即拱手道:「我方歸洛陽,於市井之言並無所聞,則究竟有何流言於我不利,還望司徒教誨。」

梁芬說了,天子腳下,都邑之地,士人繁多,城內百姓也多得溫飽,這人一溫飽,閑得沒事兒干,就喜歡傳流言,本非奇怪之事。自從天子歸洛之後,這民間陸陸續續各種謠言就從來都沒停過,包括說裴該有割據之意,說他梁芬和荀崧都是裴該的傳聲筒;乃至於說司馬家無德,導致天下大亂,所以天子就不可能有兒子,多半要絕後……

有識之士,對此不過付之一笑而已,誰都不會當真,也沒必要特意去追究傳謠之人。

但最近大半個月,這些流言卻突然間甚囂塵上,並且還增添了很多讓人不得不起疑的新內容。

比方說:「雲裴公昔日陷身羯營,實懼石勒,故而才勒兵河內,不敢相攻,唯望羯賊自退也。倘若祖君不起,羯賊恐怕終無對手,晉之社稷,怕會再覆……」

裴該聞言笑道:「戰有必進之勢,亦有必守之時,鄉愚無知,妄加揣測,亦尋常事,何必在意。」類似鍵盤政治家他後世可是見得多了,總覺得國家任何時候都應該保持強硬的進擊態勢,否則就是領導膽怯,是政府無能……若是聽了那些人的話,說不定又將出現慈禧向全體列強宣戰的荒唐事兒了。

梁芬卻不笑,略略湊近一些,對裴該說:「此外,尚有一讖,亦已遍傳都畿。」

「何讖?」

「讖云:『一日墮,易車駕;一日升,秦當雄。相背者違,著衣者乖。』」

裴該聞言,手捻鬍鬚,沉吟不語。

這則讖謠並不難解,當然更難不倒拆字小能手裴文約了。所謂「日墮、日升」,當然是指不久前紅日落而復升之異象,由此讖語便因應天象作解構;「易車駕」是指換一乘馬車或者馭手,說白了,「司馬」者其位將要更替;而「秦當雄」,秦指關中……

「相背者違」,是個「非」字,加上下一句里的「衣」字,就是「裴」;這又「背」,又「違」,又「乖」……裴該心說意思真是再明顯不過了,你就不知道多加點兒無用信息來略加掩飾么?

梁芬注目裴該,一字一頓地提醒道:「我疑此讖,必為人造!」

裴該心說當然是人造的,老先生你還真信讖謠是上天的意旨么?然而究竟是誰人所造,劍指自身,意欲何為呢?於是反問梁芬:「司徒以為,是誰膽大為此啊?」

梁芬略略一頓,便即回覆道:「得無羯賊自知於戰陣之上,難敵裴公,是以假造讖言,以離間我君臣?或者禍在蕭牆之內,亦未可知。」

他這話說明白了一半兒,剩下一半兒則含糊其辭。所謂「禍在蕭牆之內」,是指朝中有奸臣散布流言,以中傷裴該,那多半不是荀氏,就是祖氏了。不過最後梁芬又補充了一句:「祖士少已放於外,士言忠厚人,必不為此。」排除掉祖氏,那麼剩下的就只有荀組及其河南黨人了吧。

裴該笑一笑:「或我更祖軍為七軍之事,惹惱了荀太尉,亦未可知……」

梁芬勸裴該對於這些流言,絕不可等閑視之,最好能夠派遣奇人異士,暗中訪察,嘗試揪出幕後主使來。裴該卻擺擺手,似乎不以為意,說:「權當為羯賊所造流言可也,倘若疑忌同僚,反使朝廷動蕩——我不為此。大丈夫光明磊落,何懼謠言?若加訪察,反易坐實,唯見怪不怪,則其怪自敗。」

其後又交談了幾句,裴該見梁芬沒別的要說了,便即告辭離去。梁芬送至門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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